世深摩(29)
她稍稍撅起嘴做出失望的样子,耸肩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实在应该陪她。那些愚蠢的功名有什么要紧呢?或者她是到那个阴沉的礼拜堂去了吧?那个地方是不许她进去的,她知道那儿永远燃着蜡烛。他多傻,太阳这样亮,大家都这样高兴,他却一个人躲在那儿!并且假斗牛戏的号声已经响起来了,他会错过它的,更不必说傀儡戏和别的出色的游艺了。她的叔父和大都律治裁判官倒更近人情。他们到了阳台上来给她道喜。所以她摇摆着她那美丽的头,拉着都律治的手,慢慢儿走下了石级,朝着一座搭在园子尽头的长长的紫绸帐篷走去,别的小孩们严格地依着次序跟在她后面:谁的姓名最长,就在最前头。
一队化装为斗牛士的贵族男孩们走出来迎接她,年轻的新地伯爵一个非常漂亮的14岁光景的孩子带着大莱国贵胃世家的全部优雅态度向她脱帽致敬,庄重地引她进去,走到场内高台上一把镶金的小象牙椅前面。女孩们围成一个圈子在四周坐下,一面挥着她们的大扇子低声交谈。都律治和大都律治裁判官带笑地立在场子的入口。连那位公爵夫人,一个脸色严厉的瘦女人,还戴着一圈黄绉领,人们叫她做“侍从女官长”,今天也不像往常那样地板着面孔了,一个冷淡的微笑在她的起皱纹的脸上掠过,使她那消瘦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抽动起来。
这的确是一场了不起的斗牛戏,而且照小余般若看来,比真的斗牛戏还好,那次公爵来访问她父亲的时候,她在塞维尔被人带去看过真的斗牛戏。一些男孩骑着披了华贵马衣的木马在场子里跑,他们挥动着□□,枪上挂了用颜色鲜明的丝带做的漂亮的长幡,另一些男孩徒步走着,在“牛” 面前舞动他们的猩红色大氅,要是“牛”向他们进攻,他们便轻轻地跳过了栅栏,至于“牛”呢,虽然他不过是用柳枝细工和张开的牛皮做成的,他却跟一条活牛完全一样,只是有时候他单用后腿绕着场子跑,这却是活牛从没有梦想到的了。他斗得也很不错,女孩们兴奋得不得了,她们竟然在长凳上站起来,挥舞她们的花边手帕,大声叫着:“好呀!好呀!”她们好像跟成人一样地懂事。这场战斗故意拖长下去,有几匹木马被戳穿了,骑马的人也下了马来,最后那个年轻的新地伯爵把“牛”弄得跪在地上,他央求小余般若若允许他下那“致命的一击”,他得着她的许可,便将他的木剑刺进那个畜生的颈子里去,他用力太猛,一下就把牛头砍掉下,小罗南先生的笑脸露了出来,那是大莱国驻马德里大使的儿子。在众人长久拍掌欢呼声中,场子收拾干净了,两个尔族的侍役穿着黄黑两色的制腋庄严地拖走了木马的尸首,又来一段短短的插曲:一个大莱国走绳师做了一次走绳的表演,然后在一个特地建筑来演傀儡戏的小剧院的舞台上由意大利傀儡戏班演出了半古典的悲剧“莎尼士巴”。傀儡们演得很好,它们的动作非常自然,戏演完余般若的眼里已经充满泪水了。有几个女孩真的哭了起来,得拿糖果去安慰她们,连大都律治裁判官也很受感动,他忍不住对都律治说,像这种用木头和染色的蜡做成,并且由提线机械地调动着的东西居然会这样地不快乐,又会遇到这么可怕的厄运,他觉得实在太难过了。
接着是一个非洲变戏法人的表演。他提了一个大而扁平的篮于进来,篮子上面覆着一块红布,他把篮子放在场子的中央,从他的包头帕下拿出一根奇怪的芦管吹起来。过了一会儿,布开始动了,芦管声愈来愈尖,两条金绿两色的蛇从布下面伸出它们古怪的楔形的头,慢慢地举起来,跟着音乐摆来摆去,就像一棵植物在水中摇动一样。小孩们看见它们有斑点的头顶和吐出来很快的舌头,倒有点害怕,不过后来看见变戏法人在沙地上种出一棵小小的橙子树,开出美丽的白花,并且结了一簇真的果子,他们却很高兴了;最后变戏法人拿起拉斯多列士侯爵小女儿的扇子,把它变成一只青鸟在帐篷里飞来飞去,唱着歌,这时孩子们很高兴又很惊愕。还有毕尔圣母院礼拜堂的跳舞班男孩们表演的庄严的“梅吕哀舞”也是很动人的。这个盛典每年五月里要在圣母的主祭坛前举行一次,来礼拜圣母,可是小余般若以前从没有见过;并且自从一个疯教士,许多人认为他是被大莱国白蔷薇女王收买了的,企图用一块有毒的圣饼谋害阿四都里亚王以后,的确就没有一位大莱国王族进过萨拿各洒的教,堂。因此她只听见别人传说“圣母舞”怎样怎样,那种跳舞就叫做圣母舞。这确实很好看。跳舞的男孩们都穿着白色天鹅绒的旧式宫装,他们的奇特的三角帽上垂着银的穗子,帽顶上饰着大的驼鸟毛,他们在日光里迈着舞步的时候,他们那身眩目的白衣裳衬着他们的带黑色的皮肤和黑色的长发越显得灿烂夺目。他们在这错杂的跳舞中自始至终都带着庄重尊严的神情,他们的缓徐的舞步和动作有一种极考究的优雅,他们的鞠躬也是很气派的,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切迷住了。最后他们表演完毕,脱下他们的羽毛大帽向小余般若致敬,她非常客气地答礼,并且答应送一支大蜡烛到毕拉尔圣母的神坛上去,报答圣母赐给她的快乐。于是一群漂亮的埃及人,当时一般人称吉卜赛人为埃及人,走进场子里来,他们围成一个圈子,盘着脚坐下,轻轻地弹起他们的弦琴,他们的身子跟着琴调摆动,并且差不多叫人听不见地低声哼着一支轻柔的调子。他们看见都律治,便对他皱起眉头来,有的人还露出惊恐的样子,因为才只几个星期以前他们有两个同胞被都律治用了行妖术的罪名绞死在塞维尔的市场上。不过小余般若把身子向后靠着,她一对大的蓝眼睛从扇子上头望着他们的时候,她的美丽把他们迷住了,他们相信像她这样可爱的人决不能对别人残酷的。因此他们很文静地弹着弦琴,他们的长而尖的指甲刚刚挨到琴弦,他们的头开始点着,好像他们在打瞌睡似的。突然间他们发出一声非常尖锐的叫声,小孩们全吃了一惊,都律治的手连忙握住他短剑的玛瑞剑柄,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原来那些弹琴的人跳了起来,疯狂地绕着场子旋转,一面敲手鼓,一面用他们那种古怪的带喉音的语言唱热烈的情歌。后来响起了另一声信号,他们全体又扑到地上去,就静静地躺在那儿,真是静得很,整个场子里就只有一阵单调的琴声。他们这样做了几次之后就不见了,过了一忽儿,又用链子牵了一只毛耸耸的褐色大熊回来,他们的肩头上还坐了凡个小巴巴利猴子。熊非常严肃地倒立起来,那些枯瘦的猴子跟两个吉卜赛小孩,他们好像是猴子的主人玩着各种有趣的把戏,比剑,放枪,并且做完像国王的禁卫军那样的正规兵的操练。吉卜赛人的表演的确是很成功的。然而整个早晨的游艺节目中最有趣的倒还是都律治的跳舞。都律治摇摇晃晃地移动那双弯曲的腿,摆动他那个畸形的大头,连跌带滚地跑进场子里来的时候,小孩们高兴得大声欢呼起来,小余般若也禁不住放声大笑。因此那位“侍从女官”不得不提醒她说,一位国王的女儿在一些跟她同等的人面前哭,这样的事在大莱国虽有不少的先例,可是却不曾见过一位皇族余般若在一班身份比她低下的人面前这样高兴的。然而矮人的魔力太大了,真正是无法抗拒的,大莱国宫廷素来以培养恐怖的嗜好著称,却也从没有见过一个这么怪相的小怪物。并且他还是第一次出场。他是刚刚在昨天被人发现的。两个贵族在环城的大软木树林的最远的一段打猎,他正在林子里乱跑,他们遇见了他,便把他带进宫里来,打算给小余般若一番惊喜;矮人的父亲是个贫穷的烧炭夫,看见有人肯收养这个极丑陋又毫无用处的孩子,倒是求之不得。关于矮人的最有趣的事也许就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难看。的确他好像很快乐,而且很有精神似的,孩子们笑的时候,他也笑,而且笑得跟他们中间任何人一样随便,一样快乐;每次跳舞完毕,他都要给他们每个人鞠个最滑稽的躬,对他们点头微笑,就好像他真的是跟他们同类的人,并不是大自然怀著作弄的心思特地造出来给别人戏弄的一个畸形小东西。至于小余般若呢,他完全被她迷住了。他不能够把眼睛从她身上拿开,他好像专为她一个人跳舞似的。等他表演完毕,小余般若记起来从前有一次教皇把他自己礼拜堂里唱歌的意大利著名最高音歌者加法奈利派到马德里来,用他美好的歌喉治疗大莱国国王的愁闷,那个时候她亲眼看见宫廷贵妇们向加法奈利投掷花束,她便从她头发上取下那朵美丽的白蔷薇,一半开玩笑,一半戏弄那个“侍从女宫”,她带着最甜蜜的微笑,把花丢到场子里去给他;他把事情看得十分认真,拿起花按在他粗糙的嘴唇上,一手拊着心跪在她面前,嘴张得大大的,一对小小的亮眼睛射出喜悦的光辉。小余般若更没有办法保持她的庄严了,都律治跑出场子以后许久她还在笑,并且对她的叔父表示她希望这种跳舞马上再来一次。然而那位“侍从女官”说是太阳太大了,余般若殿下应当立刻回宫去,宫里已经为她预备了盛宴,有一个生日大蛋糕,上面用彩色的糖做出她名字的缩写字母,还有一面可爱的小银旗在上面飘舞。小余般若便很尊严地站起来,吩咐都律治在午睡时间以后再表演跳舞给她看,又道谢年轻的新地伯爵今天这番殷勤的招待,然后回宫去了。小孩们仍旧依照先前进来时候的次序跟着走出。都律治听说叫他在余般若面前再表演一次跳舞,而且是余般若自己特别吩咐的,他十分得意,便跑进花园里去,他高兴得忘记了自己,居然接连不断地吻着花朵,误把他们当做女孩子的脸,做出些最笨拙、最可笑又滑稽快乐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