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深摩(16)
懵懂中,余般若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隔着囚笼似的铁栅栏,她看到了校门口的母亲狼狈破碎。半边脸红肿,额头隆起小丘,嘴角和胳膊大片淤青,可疑的血迹。她臂弯里挽一个包袱,对余般若说,你爸又打我,妈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她掏出十块钱塞到余般若手里,然后径直走了,头也不回。都律治找到余般若的时候,她背对他坐在一棵香樟树下。都律治叫她,怎么不去上课啊?余般若站起来,叫了一声班长。都律治看到她的眼睛愣了一下,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都律治不知道,受了委屈的人是不能被询问的。余般若抽噎,泪水又开始淌落。都律治尴尬地抓抓后脑勺,她哭得那么惨烈,手足无措的他只好安慰地抱抱她。他的父母在难过伤心的时候都是这么互相安慰的。像根浮木,余般若揪紧他的衣服下摆,太阳穴因为用力抽泣而突突地跳痛,咽喉堵塞,眼泪很咸,拥抱有种窒息的温暖。年轻时那么自卑和贫瘠,受不起别人的半点好意。都律治的无心之举,她记了整个青春。都律治开一辆银灰色的汽车来火车站接她。“混得不错嘛,都买车了。”余般若坐在副驾驶上打量他。
“系好安全带。” 都律治提醒她,“凑合。经常外面跑,有车方便些。”一路上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很忙吧?”余般若问。“这阵子事多。”都律治盯着前方路面,神情疲惫,“我一个多月没休息了。”又问她:“找好住的地方吗?”“公司有提供宿舍。”“那就好,世深摩租房不便宜。我明天出差,回来给你接风。你刚来,也没熟悉的人,有事打我电话。”“那当然,到时可别嫌我烦啊。”都律治笑笑,嗯了一声,轻声说:“不会的。”余般若也放松下来,问东问西。末了,紧张羞涩又期待地问:“有女朋友了吗?”“唔。”余般若微微一怔,几分难堪和尴尬。她垂头,不自在地蹂着自己的衣角。她鼓起勇气对班长说,我喜欢你。明净的男生抓抓脑袋,礼貌而歉意地说,我没有考虑这个,现在重要的是读书,不是吗?
恰当的理由,意料之中的拒绝。余般若犹如凛然就义的烈士,见到死神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红着脸继续发问,你要考哪所学校?虽然以她的分数可能考不上,但离得近些,也是好的。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男人表白,滋味不太妙,像公开出行示众尴尬,窘迫,挣扎后的绝望。都律治倒是自若,偶尔视线交汇,以微笑致意。如此风清月白。“改天我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都是很优秀的人。”都律治说。
言下之意是想给她牵线搭桥,余般若五味杂陈。一年而已,光阴劈成两段,他在那端,她在这端,无从跨越,如同掌心清晰的纹路。“再说吧。”她扭头,假装观赏窗外飞逝的风景。陌生的城市,一幢幢高楼大厦,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她。她一路跟随,喜欢的人却一再把她拒之门外。可是,余般若想,我总要撞一回南墙的。都律治心知肚明自己被喜爱着。有多次被女生告白的经历,出于教养,他不批判亦不大肆宣扬,当作彼此的秘密,维护周全对方的面子。蛛丝般透明的视线,若有似无的缠绕感,他熟悉。他绝非被动的类型,喜欢一个人,自会给出姿态。他的性格使他避免与任何人产生冲突,讨厌不和谐,表面上和谁都能融洽相处。不回应,保持距离,本身即是拒绝。余般若高中和一个胖胖的女生同桌,她说都律治这样的人,看着近,其实远,就像海市蜃楼。多年以后,余般若想起她说这话时的神态和口气,猛然意识到她们也许怀有一样的绮思。那时都律治已成为她的男朋友,那时她以为能成就佳话。仅一步之遥。与清淡的饮食口味相反,都律治偏爱热烈外向的女子。如淼淼,他的初恋。如季晓,他的大学师妹,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的姑娘,俏皮可爱,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余般若有时威信上联络律治,她说嗨,都律治爱应不应。他说自己忙碌,选课,查询资料,做ppt,拷课件,做模型。余般若于是收声,望着他的头像一动不动,都律治有账号,放三言两语和一些照片,自己的同学的女朋友的。更新周期从一周到一个月不等。他们走过的路,看到的风景,那些和恋人对视的眼神,笑得发皱的眼角,总不会因着她的缘故。余般若默默旁观,旁观年轻的都律治,他斑斓多姿的生活,旁观她参与不进的一页页历史,旁观他有生之年终究相逢了的刻骨铭心。她像一颗独自运转的寂寞星球,隔着银河,远在他的光年之外。四年大学生涯一瞬而过。毕业,找工作,实习,搬家,忙碌按部就班到来。生活像一条宽广的河,把各条小舟送往命定的支流。离别的伤感是砸碎的酒瓶中的一点残液,来不及悼念就要融入社会的尘土。分手的戏码如期上演,都律治也没能逃过。最爱去了大洋彼岸深造。他一个人唱单身情歌,日志按下暂停键。四个月后他更新一张幼猫的照片,他如此描述:你曾说要养一只蛋壳色的猫咪,取名叫荷包蛋。我领回来了,你却走了。我这里温度宜人,你那里呢?秋意渐浓,恋人们紧搂彼此准备过冬,愈发显自己的形单影只。作为曾经的班长,召集高中同学聚会一向是都律治的职责。笑侃声和杯盏不停,交换近况,热闹和话题总是不缺的。这几年的寥寥数次聚会,余般若都出席了。见一面,平静地道别,仅仅如此。始终并无多少交集的两个人。如果有人有心就会注意到余般若每次都比都律治晚走一刻钟。不多不少,一刻钟,足够他离开,走远,不会前后脚撞到。感情若无克制只会给对方带来困扰。但那天很意外的,都律治跑过来对她说,待会儿一起走。
夜风馥郁,两人问及彼此的现状,余般若已在一家实业公司上班,做采购助理,都律治在拿到的几分简历中摇摆。两个人一路走,说些不相干人事和八卦。悲欢是月亮藏起来的脸,朦胧的舞台,车灯像道具划过身体。黑暗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都律治动容,良久才拒绝,目前我的目标是事业,没时间发展一段稳固的关系。即便在一起你也不会开心,又何必……我不介意。余般若打断他,我可以等,也可以照顾你照顾自己。我这么长情又善解人意,仅此一位哟。余般若撒娇。故作轻松的她,别样娇俏。都律治耙了耙板寸头,抱了一下余般若,给我点时间。得偿所愿的滋味像大考结束,又像一个人逛游乐园,虽然过程狼狈。余般若当晚做了梦。她独自登高,临渊而立,景色壮丽得惊心动魄,脚下的透明玻璃板突然碎裂,她尖叫着坠落。余般若翻着解梦书,解构出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余般若的耳朵犹如沁了水,感知钝重而失衡,她一时懵懂。因为都律治问她,你还喜欢我吗?余般若忐忑,如同逼入死角的动物。他什么意思呢?她惶惶然的样子引得都律治发笑,他又问了一遍,哎,喜不喜欢我?过了几秒,果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嗯。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起心动念源于朋友圈里的动态:苏黎世,小雨。火车站发生冲突,痛苦需要被注意,嚎叫才有意义。短短几个字,奇异地安慰了沉浸在被抛弃感中的都律治。余般若问,都律治,你喝醉了吗?没有。他口齿清晰。好。头顶云破月出。余般若向冼惟峥提出分手。绰号大熊的男生有壮实的后背,拍上去咚咚作响。夏天拉着余般若的手,取笑汗津津的手指像滑腻的泥鳅。爱吃,隔三岔五去超市购买一堆零食。电视看到深夜爬起来煮方便面,加葱、鸡蛋、香肠,豆瓣酱。余般若忍不住,总有一半进了她的肚子。体重计的指针理所当然地往上窜。冼惟峥却笑眯眯,胖点好,抱起来舒服。余般若拿抱枕丢他,不准再诱惑我!冼惟峥原是同事,同公司不同部门。热心开朗,爱开玩笑,常常帮她们办公室换饮用水。余般若被他追求得莫名奇妙。她一度纠结于自己的内向,冼惟峥却说,我你这样子很好,我喜欢,不需要改变。也曾经想过一辈子。周子琛本名赵永珍,有次说到结婚,余般若笑问,人家会不会以为咱们是同性恋。
为什么啊?都律治不愿接受,不是说好了要嫁给我的吗?誓言成空。但誓言这东西啊,它等同于鼓励,没有把握才会一再地说,至少当时,我们曾有如斯美好期许。冼惟峥像个伤心的孩子,手背擦去涌出的眼泪,问余般若,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和四年前她看到都律治搂着小鸟依人的女朋友时一样绝望。爱是轮回,勘不破,渡不了,不得救赎。余般若就像候鸟,于岁月里跋涉,都律治如同一块栖息地,她停一停脚,发现水草丰美,也想过在此筑巢。听到呼唤,本能地选择飞走。只因那个怀抱是她最初的伊园。都律治笑话她和奶油同属猫科,贴贴他的脸颊蹭蹭他的背,拥抱的姿势像一只考拉。可不就是一只猫。流浪的猫狗见人会闪躲,收养后就懂得了依恋。都律治用一个拥抱豢养了她。余般若搬进都律治的新家。早起熬一锅浓香四溢的杂粮粥,挤好牙膏,晨曦中吻醒恋人。周末一起去都律治家里。听他妈妈用笑话给家人佐餐,甄爸爸则少言,温和,细心抽去虾尾的纱线,放入妻子的碗里。任凭外面四季流转,灯火明亮,温馨得余般若微微酸楚起来。有一次,都律治妈妈摔折了腿,甄爸爸当了四个月背夫,从九楼爬上爬下,硬生生掉了十多斤肉。都律治妈妈卖乖道,老都得谢谢我,现在身材标准了。那是,多亏了你。都爸爸好脾气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