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瓢饮(3)
陈敏一时语塞,从没有想过在这样的场合与他见面。气氛仿佛一瞬间被凝固在冰点。
“你先休息,等会儿吃点东西。”谢正轩有些尴尬,低头嘱咐翕如,“我先回去。”
翕如没有睁眼,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陈敏脑子一片空白,连正轩与她告别都没有听到,直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与女儿两个人,才慢慢回过神。
陈敏是京大二院的心内科主任,国内首屈一指的中青年心内科专家。女儿翕如的梦想却是当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坚持选了心外方向。在医院里母女两个在同一楼层,却不是同一科室。
各科室每年都有固定时长的送医下乡任务,这次翕如是陪着心外科杨毅主任去基层联系点医院出诊。在县医院做完手术后,主任开车先回京,翕如待病人病情稳定才乘大巴回来。没想到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情。
8点的早间新闻,铺天盖地的都是机场高速特大车祸的报道。送医下乡是公务,翕如受的也是工伤。院长、书记、工会主席前赴后继到值班室慰问,嘱咐科里马上安排全套身体检查。
按说,顾翕如虽是心外科的正式医生,但毕竟是刚刚过一年规培期的年轻人,用不着院领导全体出动慰问这么大的阵仗。可是她的身份又确实特殊,妈妈陈敏是心内科主任,院里重点发展科室的一把手;爸爸顾常恩是国内为数不多的生物病毒方向院士,京大整整一栋小楼都是他的实验室。
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翕如自己感觉身体问题不大,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拨拨来慰问的领导,抬头见到妈妈站在床边欲言又止。
突然,门被哗一下推开,花小蕊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咋回事?新闻说烧死十几个人!听说烧的太快都跑不出来。”标准的林志玲式娃娃音有些发颤,一边问一边把她从胳膊到腿上下捋了个遍,“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我刚上班就听说了,吓坏我了。”
“我没事。”翕如没有说话的心情。按住花小蕊的手,转头看向妈妈。
翕如像是自言自语:“我这条命,是他拼了自己的命,从阎王殿生生抢回来的。”
“无论谢家曾经欠我们多少,现在也都还清了。”一滴泪静静地流过脸颊。
胸透和骨科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问题都不大。杨毅主任是翕如妈妈的大学同学,留院的几个同学二十几年相爱相杀,是竞争对手又相互扶持。这次就是他带着翕如去下乡送医,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是想起来就后怕。
杨主任很是过意不去,特意给翕如放了几天假,一再嘱咐好好回去休息,等彻底没事了再回来上班。
顾翕如的家在京大家属楼,面积不算大,但就在京大院内,与教学区和学生宿舍隔了一道围墙,上班上学都方便。
到了家,顾翕如只喝了几口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没有出来。躺在床上睡到天昏地暗。梦里全是过去的事情,场景一个一个猝不及防地往外跳,有除夕的镜湖,有雨夜的泰山,有黑暗的解剖楼,有喧闹的灵堂,有甜甜的糖炒栗子,还有明晃晃的砍刀。
顾爸爸是国家流行病学专家组成员,全天都在开专家联席会,妈妈早已习惯家里的事情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绝对不打扰他。晚上到家顾爸爸才知道翕如发生了这么惊险的事情。
“翕如说,她不会再和正轩在一起了。”顾妈妈没有心情吃饭,夹起一片菜叶又放下。
“我知道,谢家干的那些龌蹉事,其实与正轩没有太大关系。可是他毕竟是谢家人,我心里的坎总是过不去。”
“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昊如翕如兄妹俩生活都回到了正轨。昊如现在科研做的不错,他的人生也不是只有当医生那一条路可走。”顾爸爸倒是不以为然。
“至于翕如,”顾爸爸轻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妻子,“十年前你曾经问我,她在年少时候遇到这样优秀的男孩,未来的日子万一不能在一起,会不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困惑。”
“我当时很肯定地告诉你:一定会有这样的困惑,很难再爱上别人。”
“翕如虽然这些年学习工作都没耽误,可是感情上已经走入了死胡同。”顾常恩也轻轻放下筷子,“再这样下去,她的人生会一直痛苦。”
如果正轩和别人结婚,翕如能承受得了吗?
“既然如此,如果他们仍有感情,那就尽量不要分开吧。”顾常恩劝妻子,“至少,我们不要设置障碍吧。”
“可是她这个样子,谢正轩还能接受吗?”顾妈妈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即使在一起了,以后就不会分开吗?”
“如果中年离婚,翕如受到的打击会不会更大?”我的女儿,那样优秀的女儿,我怎能舍得你受到这样的折磨。
“没有人能保证未来,让他们自己选择吧。” 顾爸爸很认真的看着妻子,“即便真的不能在一起,十年之后回忆今天,至少也不会有太多遗憾。”
“一个月前,正轩已经答应,毕业来我的实验室。”
人生可以不圆满,但不要留太多遗憾。
第3章 爸爸
顾常恩院士的免疫与病毒学实验室,建在京大一个僻静的角落,周围就是这座百年学府著名的百年竹林。
顾常恩站在办公室窗前,注视着向实验室走来的年轻人。天蓝色短袖衬衫,黑色直筒西裤,五官分明,眼神沉稳,嘴角微扬,裸露在外的小臂黝黑紧实。
竹林的风带着轻柔的暖意。不由得让顾常恩回忆起,七年前的那个黄昏。
…… ……
开学就要读大三的谢正轩,虽然已在实验室学习两年有余,却是第一次这样衣着正式的坐在顾常恩的办公室里。
“顾伯伯。”
顾常恩有些诧异,自从上了大学那天,哪怕是在家里,谢正轩也只是称呼他老师。
“我想与翕如在一起,希望能得到您的同意。”
顾常恩并不意外。面前这个男孩,过去的十年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有女儿的参与。
“前段时间,我听到了您和阿姨的对话。”谢正轩落落大方,毫不避讳,“我知道我家里的变故让你们很不放心。”
完全想不到谢正轩会如此直白,顾常恩有些尴尬,好像被人看穿了不堪的心思。
谢正轩似是没有注意到顾伯伯面色的变化,继续说道:“妈妈的葬礼出了那样的意外,让大家见笑了。我既然希望认真的与翕如在一起,就应该原原本本的把家里的情况告诉您。”
每个家庭都有不愿外宣于人的秘密,顾常恩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谈到这个问题。
……
“尽管我们两家邻居对门住了十几年,但您和我爸爸应该不是很熟悉。从我出生开始,他就基本不在家里。”
“我爸爸是个标准的凤凰男。我奶奶原本是个地主家的大家闺秀,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嫁给了十里八村贫农贫得最彻底的我爷爷。我爷爷虽然为人憨厚老实,但是非常懒惰,几十年家里家外都是我奶奶一个人忙活。尽管如此,家里还是穷得连一件棉衣都做不起。
奶奶是旧社会的高小毕业,在当地同龄人中已经算是文化人了,即使家里穷,还是砸锅卖铁供两个孩子学习。我爸爸也很争气,高中毕业以县里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京城的外国语大学。我姑姑成绩一直不好,复读三次后就断了继续读书的念头在家务农。
我爸爸上大学时,班里有一个女孩也是从山区来的。与城里的孩子相比,他们更惺惺相惜,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大学毕业,那个时候还是国家包分配工作。我爸爸是男生,相貌端正,在一众毕业生中很是出众,专业成绩也不错,提前就被选定进入了外交系统。可那姑娘既不占性别优势,家里有没有关系背景,被分到了外地一个偏僻的县里。
当时交通不便利,两人一年也见不上一两次面。电话也不普及,只能写信联系。但即便如此,刚刚分开几年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放弃。
后来我奶奶积劳成疾,当地治不了,医生建议来北京治病。
就在这个时候,单位有同事给他介绍了我妈妈。我妈妈在部队大院里长大,外公早年是部队军职干部,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转业到地方,一直到离休都在实权部门当一把手领导。我妈大学毕业后在京大二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