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迷藏(出书版)(20)
我曾听夏至提过,一幅完美的人像油画,除了需要绘画者具备精湛的美术功底与对所塑造人物的形象有着深刻的洞悉力外,模特的配合与交流也尤为重要。就好比一个天才服装设计师的作品,也需要一个与他的创作灵魂有着极为契合的气质的模特来诠释一般。换句浅显的话来说,便是彼此之间所具备的磁场,以及默契度。
无可否认,珍妮与江离之间的默契与磁场,堪称完美,他的笔下渲染出一个最美丽最传神的她。
珍妮出事时,距江离举办完那场个展只有十天,她随探险俱乐部奔赴另一个城市,去挑战世界上最惊险的大峡谷漂流,不幸遭遇激流,同去的三十名漂流队员,无一生还,至今连尸骨都没有找回。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傍晚。我多么希望坐在我对面的男孩讲述给我的,只是他虚构的一个故事,可在他哀痛的神色中,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并不遥远的空间与时间里,在他的身边。
江离抬眼,很惊讶地望着我说,西曼,你怎么哭了?
伸手一摸,才发觉眼泪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下来,跌入了颈窝。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听到珍妮的故事时,心里那么难过那么悲伤,胸口的某个地方一下又一下地钝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傻丫头。”江离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拭去我脸颊的泪痕。他的语调里带了浓浓的宠溺,手指的动作温柔轻巧,我又闻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迷恋的淡淡松节油气味,而他为我拭去眼泪的手势是那么熟悉……我心里一个战栗,眼神开始恍惚,对面那张脸忽然之间幻化成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夏至的脸,喉咙里不自觉地便喃喃喊出那两个字:夏至。接着,眼泪以破竹之势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胸口的钝痛蔓延得愈加厉害,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狠狠抽泣起来。
我想我一定把江离吓坏了,他绕过桌子,蹲在我身边,急切地摇晃我的肩膀,不停问我,怎么了怎么了。过了一会,又慌忙地解释说,是不是我刚才的举动令你不开心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我想说与他无关,可怎么都无法停止突如其来的难过眼泪,抽泣令喉咙压抑得紧,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离也不再多问,只是始终蹲在身旁拍我的背帮我顺气,足足过了十五分钟,我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找餐厅服务员要了一盆热水,又跑出去买了一条毛巾,一边帮我擦被眼泪鼻涕弄花的脸,一边忍不住打趣说,可不能让你妈看见你哭肿了的眼睛呀,否则还不得找我算账!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前一刻满脸哀痛悲伤,下一刻却可以云淡风轻地开着玩笑。
“好啦,也别难为情,我们扯平啦!”他放下毛巾,冲我眨眨眼。
我愣了下,才意会他的意思是我们在彼此面前都很没形象地哭了一次鼻子,扯平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本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的,”江离摊摊手,“现在看来,只能下次咯!”
“什么事啊?说吧,我情绪稳定了。”
“确定没事了?”他挑了挑眉。
“嗯。”我点头。
江离所说的帮忙,是希望我去见一个人,是珍妮的母亲,她在半年前从法国回到这个城市,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
自从珍妮出事后,她母亲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崩溃了。得知那个消息之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傻傻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珍妮的父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送去医院好不容易才挽回生命。可是,自她醒过来之后,再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更严重的是,她先后两次试图自杀。
江离语气黯了黯,良久才再开口:“珍妮的爸爸听从医生的建议帮她换一个环境,阿姨自己想要回到故乡,在这个城市她已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认识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愿意麻烦人家,主动要求住进疗养院,那里远离城市,比较安静。”
“后来我听叔叔说,阿姨之所以一下子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无法承受先后失去两个女儿的打击。”
“珍妮还有姐妹?”我问。
“嗯,据说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我从来没有听珍妮提起过,估计连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吧。叔叔说当年正因为这件事,阿姨伤心过度,才最终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城市,跟着他因工作调动而移民里昂的。”
江离望着我,充满歉意地说:“西曼,我知道我的请求很唐突,也会令你为难。可是,我真的希望能够帮珍妮做点事,她很爱她的妈妈,阿姨对我也一直照顾有加,我希望她能够从这场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尽快康复。所以,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想放过。”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冒充珍妮去见她的母亲。
我叹口气,说:“可是你想过没有,纵使我们长得再像,我也不是珍妮,哪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如果能够帮她,我当然愿意,我担心的是,我的出现不仅无法帮助她,反而会令她失控。
“西曼,不瞒你说,阿姨的精神有点失常,时好时坏的。上次我去看她,她抓住看护的手不停叫珍妮……”江离偏了偏头,不忍再说下去。
“我跟你去看她。”我轻轻说。
“真的?”
“嗯。”我点头。
“谢谢你,善良的好女孩。”江离伸手,像对待小孩子般揉了揉我的头发。
后来我常常在想,我对江离的好感,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他的细心、孩子气、小风趣、善良、感性,对朋友的一片赤诚,都令我动容。我所喜欢所欣赏的那个他,只是他自己,身上并没有夏至的影子。
02
我们将去看望珍妮母亲的时间约在了周末下午,江离原本希望是第二天就去,我白他一眼说,你别忘了我得上课!哪像你,闲人一枚!他说过正在休假中。
我不太明白法国那边的学校假期是怎么安排的,便问:“你们休寒假?”心想也太早了点吧。
“病假。”他淡淡地说。
“病假?”他整个人精神抖擞的,怎么都看不出丁点儿生病的影子嘛。心思一转,忽然想起初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他晕倒的情景。“你哪儿不舒服?”问出口才觉得有点儿唐突了。好在江离倒一点都不介意,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早产儿嘛,身体虚弱。从小营养不良,长大后弱不禁风,得休养生息着!这搁古代,大概就成了一羸弱书生了。”说着嗤一声笑了。
我偏头翻了个白眼,鬼才信你胡扯呢!虽然相处时间短,可我不仅迅速习惯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反而还有点儿欣赏他的小幽默与自嘲。与这样的男孩子相处,你会很开心,不会觉得枯燥与无趣。
周末下午,江离坚持到我家接我一起过去,我说不用那么麻烦的,你告诉我具体地址,我们在疗养院见面就可以了。他说那怎么行呀,那地方挺远的也有点儿偏僻,不好找,坐公交车得多累呀,我找了个免费的专用司机哦!
我没想到那个免费的司机竟然是那言,他见到我的时候也愣住了,只有江离不明就里地在那边为我们介绍,看得出来他与那言的关系很不错,一点都没有长辈与晚辈之间那份距离感,他勾着那言的脖子笑嘻嘻地说,西曼,你看我们是不是特像两兄弟呢?我们家基因很优质吧!
那言没好气地甩掉他的手,带着宠溺的笑敲他的头,“没大没小!”
我被他们两个孩子气的举动逗笑,心里有点羡慕这样亲密的家人关系。
“好巧,又见面了。”我笑着对那言说。
“是呀,真巧。”那言也笑。
“喂喂喂,你们认得?”江离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言,然后勾住那言的脖子大声嚷嚷:“招,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那言挣脱他,转身朝车旁走,“时间不早了,赶紧出发吧。”
江离怪叫一声,转而面向我,一脸坏笑地朝我逼近,我赶紧绕开他,一溜烟跑上车。惹得被好奇宝宝附身的江离气呼呼地指着我与那言骂我们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