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希达沮丧地低下头去。他缺的又不是钱,他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最好能让他溺死在里面。他走到窗边,静静望着那块四四方方的蓝天,温暖的太阳,平静的云彩,仿佛这一天永远没有尽头。他又扭头望着怀远,不禁同情起来 —— 这永远从同一角度望出去的蓝天,他还能看多久呢?许久,希达轻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股份,我一分不要,你爱给谁就给谁,跟我没关系。”
怀远因为激动,大口大口吐纳着气。或是因为长期卧床,他紧簇着眉头,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倒。希达把他按回病床,道:“躺着吧,别折腾了。” 怀远抓住希达的手腕,道:“我还有话跟你说。”
希达给他倒了杯水,怀远说了句 “谢谢”,缓缓啜着,等平复下来,方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但希达,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补偿了。” 希达笑道:“你这么大方,如果被杜若知道了,恐怕会掀翻家里的房顶。钟怀远,你就是死了也不放过我吗?”
怀远深深叹了口气,他其实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却从内心深处畏惧希达,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形同陌路的儿子交流。他想了想,道:“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掺杂了许多物质在里面,但希达,其实我们都很爱你。你母亲只是想不明白该如何面对你。她嫁给了一个不爱的人,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其实连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准备好和别人分享成为母亲的喜悦。你要理解她,祝福她现在找到了好的归宿。”
夏日的熏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希达抬手理了理飘进眼睛里的刘海,笑道:“你既然这么爱我妈,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怀远的声音虚无起来,他笑道:“爱与被爱一样重要。希达,你还太小,以后会明白的。世界上有一种爱叫拥有,但还有一种爱叫放手。”
这天,希达同怀远说了许久。走出医院的时候,天上漫起成片成片绯红的云彩。最后一缕残阳隐没在地平线尽头,如梦似幻,好不真实,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茫然中,希达追着那轮落日,终于在过马路的时候,余晖在拥挤的人潮中消散了。卖冰糖葫芦的老人路过,希达买了一串,拿在手上。一颗颗玫瑰红的山楂串在竹签上,就好像太阳永远不会下山。他尝了一颗,初时甜得发腻,再嚼两下,酸得直起鸡皮疙瘩。希达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冰糖葫芦外的糖霜融化了,招来许多蚂蚁,排成黑黑一圈,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转悠。时间到了,车夫把他放在一棵老榆树下,希达又打车去王府井大街。他捧了一盒驴打滚在街上走,停停逛逛。有女孩问他要微信,希达微笑着拒绝了。他给陈星打电话,对她说:“我在北京,刚刚吃了碗糕和卤煮火烧,味道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陈星笑道:“呀!你怎么又跑去北京了?上次没玩够,我总记挂着再去一次呢!” 希达道:“我家里有点事,很糟心…… 陈星,我想你,我想你了。要是现在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陈星道:“你都在胡说什么呀?开学不是就能见到了吗。到时候,我还要继续问你题目呢!”
希达在北京住了三天。怀远见到儿子,或是因为心情好,面色也红润起来,连说话都带了中气。最后一天,希达走出住院部,回头朝怀远病房看去。怀远站在窗边,缩成小小一粒。希达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约觉得他在冲自己微笑。怀远跟他挥了挥手,一如那天他推门而入,他躺在病床上的情景。
希达漠然的内心突然腾起一股酸涩之感。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吧?山高水长,十几年的冷漠疏离所带来的仇恨和痛苦,都将随着怀远的离去被逐渐填平、遗忘。需要多久?三个月?五个月?希达坐在回杭州的飞机上,呆滞地望着一蓬蓬云彩。空姐来发餐食,问道:“先生,需要喝点什么?” 希达道:“水,谢谢。” 半小时后,那杯水又被原封不动地撤了回去。
希达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岁的他骑在怀远脖子上看长颈鹿,他母亲给他们拍照,牵着他的手喂白天鹅。她笑起来真好看啊,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可一转眼,他们都不见了。窗外是碧蓝的天,一望无际的云海。希达怔怔地哭,眼泪不值钱,滔滔不绝地掉。原来,他以为的失去都不叫失去,现在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毕竟东流去II
八月中的时候,中素来找希达,说想去密室玩,问他要不要一起。闲着也是闲着,希达答应了。他们把集合地点定在湖滨,希达赶到的时候,陈星正站在麦当劳甜品站门口吃甜筒。她穿了一条翻领的黑色牛仔连衣裙,长至大腿中,脚上是一双黑色马丁靴。希达笑道:“你热不热?” 陈星道:“不热,这样好看。”
女人为了美丽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希达哑然失笑,想起上次在鬼屋她碰伤了膝盖,因道:“不怕又磕了碰了。” 陈星 “呀” 了声,掸了掸大腿,笑道:“我竟然忘了这茬,等会小心一些。” 她看了眼时间,又道:“要不要去里面坐一会?中素和夏天每次都迟到,估计还要很久。”
希达点头,两人走进麦当劳。陈星在靠窗的吧台找了两个座位,希达点了杯可乐,在她身边坐下来。头顶的空调轰轰地吹,希达掀开杯盖,用吸管搅拌着冰块。他吸了一口含在嘴里,气泡刺刺不休,像无数绣花针在舌尖跳舞。陈星歪着头看他,笑道:“我还记得高一,有一天跑完八百米,我刚在食堂找了位置,你就走过来,问我旁边有没有人。你不记得了吧?” 希达笑道:“我记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碗紫菜蛋花汤。你还大中午跑来给我送药,话都没说完就跑了。”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着,很多美好的事涌上心头。希达咬着吸管,并不喝可乐。里面的冰块浮浮沉沉,渐渐化了,可乐从深褐色变成浅褐色。他话锋一转,问道:“秦川今天不来吗?” 陈星道:“他出去玩了,马尔代夫,要下周才回来。这个人真是过分!我们在这里热得半死不活,他居然闷声不响的就去享受阳光沙滩了!”
希达 “哦” 了一声,心里说不出的雀跃。秦川不在,他不就可以和陈星单独相处了么?他为这种想法不齿,觉得自己真是个小人,只敢在背后干些偷偷摸摸的事。但他在面上表现得绝对镇定,他听陈星说:“秦川说你们都进化竞省队了。真不容易!” 希达笑道:“还有初赛和决赛,决赛在年底。下学期还要学考,估计有得忙了。” 陈星笑道:“再忙也是值得的。要是得了金牌,国内大学就随你挑了。不过就算高考,你的裸分也能上清北。真羡慕你的脑子,比我好用不知道多少!” 希达淡淡笑道:“但愿吧。”
沉默了一会,陈星道:“对了,你上次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有事,人在北京。现在没事了吧?” 有小孩端着炸鸡想要坐到希达边上的位置,他便偏过身子,让小孩从两张椅子中间钻进来。希达替他稳了稳餐盘,转头对陈星道:“我父亲病了,也说不上来情况到底怎么样,总之不大好 ——”
不大好,不就是…… 陈星无意间触及他的伤心事,低头不安地笑,不知如何安慰。边上的小孩把鸡骨头嚼得嘎嘣响,更显得他们之间静悄悄的。希达看出了她的拘谨,微笑道:“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好像已经没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了。”
又坐了一会,中素和夏天从窗边小跑着进来了。烈日炎炎,中素收起遮阳伞,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又迟到了。” 陈星抽了张纸递给她,笑道:“下次你干脆把集合时间定迟一点算了。” 中素擦了擦汗,笑道:“我以为你了解我呢。我说的十点半不就是十一点吗?”
离密室开场时间尚早,中素买了杯饮料,四人坐在一起聊天。聊到一半,中素从包里拿出三盒巧克力,让他们自己挑。中素又给了陈星一块高光,道:“去日本玩了一趟,也没买什么礼物。我在药妆店看到这个,觉得还挺好看的,就给你也买了一块。” 陈星谢过中素,笑道:“礼轻情意重,我收下啦。”
他们去的密室叫 “松石阶十一号”,是中素千挑万选选出来的。里面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希达素来不怕这些,夏天于是怂恿他走第一个。陈星和中素胆小,不肯走最后,夏天只好被扔在队尾,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埋怨道:“中素,你都这么怕鬼了,还要选这种恐怖主题的来折磨自己。” 中素抱头蹲在墙角,扯着希达的衣袖,颤着声音道:“我选的时候你们都说随便,现在一个个又不敢上,怎么能全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