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孔舟帮忙搭了把手,把东西往里塞了塞,不咸不淡地说:“隔这么久才有消息,还挺会折磨人的。”
许江笑了笑,把后备箱按下去合上:“总比没消息强。”
他笑起来跟不笑完全是两种气质,各有千秋,说不出哪个更好,但笑的时候看上去非常随和。
“也对。”孔舟垂下眼,似笑非笑,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弯身坐了进去。
六月份杀青的那部戏已经制作完成,只差最后的后期录音,签约时,合同里加了使用原声,古装戏受到一些限制,大多现场收音效果不好,有大量台词要补录,是个大工程。
隔了几个月,孔舟已经对那部戏有些陌生了,几个月沉浸在一个角色里,基本把其他的忘干净了,所以翻出当时的剧本回忆。
《过半生》的导演喜欢现场发挥,即使给了剧本,也会让演员即兴。他只给一部分剧本,在这段戏里你就要摸到一个感觉,演完不叫停,搭戏的继续演,你也得接着来,也不会给任何指令提示。
通常即兴表演,大多会提供一个特定场景并适时发出一些指令,以此考查临场反应,但这个导演他不喜欢发出指令引导发展,全程都不会开口,搭戏的人手中有剧本,得跟着他的节奏来发挥,非常被动。
但是,这也很刺激。
孔舟喜欢这种感觉,同时,她不喜欢被动,干脆直接抛弃了角色的框架,跟着感觉来,反正就这么点信息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人设。
然后她成功把试戏的大哥给拽跑偏了,大哥索性也不看剧本了,开始跟她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乱编。
导演喊停了,笑着擓了擓发际线,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什么也没说,坐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在一堆剧本里翻出来一个,摆手把搭戏的大哥支走。
“这个角色,你再试试。”
孔舟接过来,人设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角色很活泼。
这次给的剧情没之前那么平淡。
情窦初开的少女,趴在床头和母亲聊天,藏着雀跃的心事不敢向她说,却又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被发现,又想被发现。
这个劲儿很难拿捏。
孔舟:“好了,可以开始了。”
导演点头:“我来演你‘娘’,开始吧。你要脱稿吗?”
孔舟剧本已经放下了,搬了两个椅子过来:“我觉得照着剧本念可能不太容易找感觉。”
“能记住吗?”
导演坐到椅子上,孔舟把椅子调了个头,椅背对着他坐下,趴到椅背上,她把下巴抵在手臂上,当作是趴在床头,朝导演一笑:“那就随便来吧——娘,那,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的人啊?”
“嗯,我想想啊,娘年轻……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少女撒起了娇:“哎呀娘,你想一想,想一想嘛!”
母亲无奈:“太远了,我想想,嗯小时候,我邻居家的大哥,长得很白,我家里穷,他经常偷偷给我留糖吃,其实我也不是喜欢吃糖,我就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每次吃完不愿意走,他就会把妹妹的糖再分给我。”
少女安静的听着,眼中泛起涟漪,双眸发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母亲沉浸在回忆里:“他妹妹比我小的多,糖少了就哭,每次都要哄很长时间,有时没哄好被逮到,家里人以为是他偷吃的,他也不解释,就站着挨骂,但下次,还是会给我留。”
少女趴在床上托起了腮,目光遥远起来,好像从她的描述里看到了什么画面,她问:“然后呢?”
“后来,你外祖父生意做大了,举家搬迁,那位大哥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还欠了债,我们分道扬镳,我到了出嫁的年纪被家里人许配给你爹,听说他还清了家里的债,也娶妻生子,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
“那后来,你们还有再见过吗?那个‘大哥’我见过吗,是不是去年来家里的那位‘老乡’?”
母亲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后来,我就有了你呀。”
“等将来你出嫁了,也会有丈夫,有自己的儿女。”
“不,”女儿打断她,拉着她的手,坐起来:“我不要出嫁,我就待在家里,哪也不去,这一辈子呢,就守在你们身边,当一个狗皮膏药,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反正这辈子我是赖定了!”
剧情结束,导演松动筋骨站起来:“行,就到这吧,你回去吧,我到时候通知你。”
孔舟站起来向他一点头:“您辛苦了。”
她出了门,深吸了口气,许江在楼下等她。已经快到正午了,今天天好,太阳晒在身上懒洋洋的,没有在屋里那么冷。
孔舟站在门口,仰头望着太阳眯起了眼,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前襟大敞,露出里面酒红色的毛衣。
她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抬手朝上挡住太阳,阳光从她细长的指间隙穿过来,落在她的皮肤和眼眸中。
“看什么呢?”许江看着她眼中微闪的光亮,问道。
孔舟声音很懒,也很温柔:“太阳真好啊。”
许江顺着她的话抬头,被阳光刺了下眼,下意识收回来,两手插到黑大衣的口袋里:“走吧。”
第二天,孔舟带着标注得花花绿绿的剧本来到录音棚,她来早了,要等一会。
何曼也来了,在走廊里跟她碰了面。
今天突然降温,起了大雾,昨天当空的太阳西下之后,在夜里打了个喷嚏,今天闹脾气不肯起来营业,让人不得不裹起了棉衣。
到了棚里,怕棉服的摩擦音太大,孔舟脱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薄毛衣,瞬间感受到一阵凉意。她呼出口气,开始录音。
等到全部结束,她的鼻尖已经冻得发红,何曼在外面等她,把自己的暖手宝递给了她。
“难得有空,咱们去哪聚?”
孔舟打了个哆嗦,把凉意抖搂出去,声音发紧:“去喝一杯吧,好冷。”
她们俩今天都没助理跟着,随便找了个地儿坐下,点了几瓶啤酒和烤串。
孔舟对烤串不感兴趣,只记挂着酒,店家给了几个一次性塑料杯,她也没用,直接对瓶吹了。
她呵出口酒气,感到嘴里有点发苦。
放下酒瓶,发现何曼没有动:“怎么了?”
何曼一直盯着她看,收回目光,帮她抽出个杯子来,让她用杯子喝:“戒了。”
“戒了?”
毕业之后再见,她们也像这样私下聚过一次,何曼很能喝,而且喝的很凶,现在回想起来,今年在一个组里待那么久,好像确实没见她喝过酒。
何曼说:“前几年喝太多了,老公不让。”
孔舟举着酒杯的手一顿,“老公?”
何曼胳膊撑在桌子上,双手相互交叠,托在下巴底:“是啊,八卦不看吗?正主给你解惑,不是男朋友,领证了。”
孔舟愣了愣,想起了那些传闻,笑了笑,继续喝酒。事实上,她还真没有看,觉得无聊,只是无意听到过别人提起,一直也没当回事,原来还真不是无中生有。
她放下杯子:“办婚礼了吗?”
何曼摇头:“不办,只通知了一些朋友,两个人的日子,我们两个人过好了才算,不用也无需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式。”
“也挺好的。”孔舟没怎么经历过这种事,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举起酒杯:“祝你幸福。”
何曼以白开水代酒:“谢谢。”
烧烤上来了。
只有何曼一个人吃,孔舟已经喝完了一瓶半,脸颊被醺成了粉红色。
她忽然说道:“何曼,你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有时候在想,我们出生、成长、工作、老去,其实是一个奔向死亡的过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何曼低头沉默了片刻,“你自杀过吗?我曾经站在桥边,大运河就在我脚下,我想如果我从这跳下去,我就自由了,但当我迈出脚的时候,我害怕了。当你真的碰到死亡的界限,恐惧会占据你所有想死的念头,那是一种本能。”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向死而生,向活而死。”
孔舟没吭声,喝完最后的酒,把塑料杯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脸已经上色了,但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她醉。
她默不作声半晌,低头自嘲地轻笑:“说实话,其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每天浑浑噩噩的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