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锄(8)
宋荣达朝戏子那边喊:“你过来!”
青锄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欢悦,小身板激动地微微打颤,当他停到我跟前时我都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
我握住青锄的手,连道谢都忘了就拉着他转身出了门。
热闹
我们如愿把青锄带回自己的雅间,同学们刚开始看到他时很惊诧,介绍了以后倒是没人提出反对,而我自然而然地让青锄在我旁边位置坐下来。
孔御玩性大,专门同人换了位置也坐到青锄身侧来,嘴里涎皮地说:“你多大啦,有没有十岁啊?”
青锄分辨不出这是打趣,羞涩地答:“少爷,小的今年十六。”
他说话细声细气,又有些畏缩,大家都笑起来。“这唱戏的都这么说话吗?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女孩儿呢。”
青锄涨红了脸,主动承认道:“小的的确是唱小旦的。”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啦。以前只能在台下看,现在既然能面对面。那你给我们唱一段啊。”
有人起哄,青锄羞得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种情况下我不自觉地生出自己是青锄的靠山的责任感来,捉住他的手给他勇气。在这些同学面前唱戏绝对不会有那些乌烟瘴气,因为他们是纯粹的想听戏。
青锄先是疑惑地看着我,随后便开怀起来。
“如果你愿意,可以给他们唱一段。”
青锄思索了片刻,抬眼看到那些衣冠楚楚的学生,立刻生出自惭形秽,使劲摇摇头,连脸都直接埋了起来。
孔御见状,朝另一边一人喊道:“英文歌王子,要不你先来一曲助助兴怎么样?”
大家欢笑鼓掌,那人也不客气,当即嬉笑着站起来,又把身边的人也拉起来,两人商量好了歌曲,然后扯着嗓子就唱起来。
我早已习惯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想到青锄的遭遇,此时我便更在乎他的反应。
只见他偷偷打量着唱歌的人和其他人,眼里又是羡慕又是惊奇,大概是从没听过英文歌,也从没见过这么欢腾的场面吧。
我已经让伙计拿了新的碗筷放在他面前,可他始终没有碰过,更别说自己夹菜吃了。此时他是需要照顾的,于是我询问以后,顺着他的视线夹了些荤菜放到他的盘子里。
青锄嘴里说着谢谢,却始终没有动手,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还抓着他的手。他的手又细又小,干巴巴的,可手心里软软的。我一下子惊着了,赶紧松开。
另一边被碰了一下,我扭过头去。
韩默凑近我,意味不明地问:“你不介意他的事情吗?”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话里的意思。
韩默神色黯然,又补充说:“刚才要是不把他带过来,今晚不知道他又要被谁带走。”
“啊?”我没听明白,“带走?”
韩默莫名其妙的丢了这么一句,突然起身指着青锄。“去吧,该你唱了!”
青锄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得呆住了。
孔御扮演起属下的角色,抱着青锄边把他拖着站起来边问他的名字,青锄懵然说了,然后被孔御咋呼着往桌尾推去。
“大家都安静安静啦!下面有请青锄为咱们唱一段。”
众青年原本玩的闹的,这会儿都鼓起掌来,一齐喊着青锄的名字。
青锄本来对于肢体接触很不自在,可被强推到位置以后孔御就很干脆地撒手离开,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当正面对热情高涨的现场,却又局促起来。
我看出青锄冒出胆怯之气,突然有点于心不忍,想把他拉回来或是过去护在他身边,可站起来就迟疑了。我大声喊:“青锄,就唱一段你拿手的。”
青锄看着我,紧张地咽着唾沫,张了张嘴却还是没发出声音。
这时有人大声问:“你会唱望春亭吗?”
青锄大起胆子应道:“会。请问爷――”
习惯性的称呼出口,众人都愣了,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这时韩默开口问道:“望春亭那么长,你问的是哪一段?”
那人反应过来,赶紧说:“就独守空帏暗长叹那段――怎么样,会吗?”
青锄点点头。
那人喝彩道:“好咧,就这段!”
“独守空帏暗长叹,芳心寂寞有谁怜。霜居愁苦泪洗面,为避狂徒到此间。蒙师傅发恻隐把我怜念,才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单。每日里在观中抄写经卷,为的是遣愁闷排解忧烦。深羡你出家人一尘不染,诵经卷参神佛何等清闲。我今日只落的飞鸿失伴,孤零零惨凄凄夜伴愁眠。倒不如出家断绝尘念,随师傅同修道,也免得狂徒摧残,到来生身列仙班。
婚姻事恐难天遂人愿,不如意岂不是反把愁添。”
青锄唱完,大家兴高采烈地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等他回到位置上脸早就红透了。
我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光,他羞涩地笑着,眼里却满是光彩,他接过我推到他面前的菜,不再有先前的不自在,反而像是在享受。这才是青锄本来该有的神情啊!我心里独自感慨着,眼睛竟不由地有些湿润。
随后蛋糕送进来了,雅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浓烈,大家都眼巴巴的看着韩默,催着他点蜡烛,许愿,切蛋糕,分蛋糕……
有人打趣道:“借韩少爷的光,今天我也来尝尝这五块大洋的蛋糕。”
青锄脸色微变,看起来有些哀伤,但又马上回复常态。我心疼他,可今天是韩默的主场,见他不再异常,也只好默默无语。
大家笑着闹着,吃着蛋糕唱着歌,还有人拿筷子敲击碗盘配乐,雅间里笑闹成一片。
“好吃吗?甜不甜?”我问青锄。
青锄点头,小口小口地吃,似乎舍不得太快吃完。我真是稀罕他这个模样,便干脆把自己的蛋糕都给了他。
这一场喧闹足足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方才因为天色渐晚而散去。韩署长所在的雅间已经换了其他的客人,看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先走了。其实都不想提起那些人。
“今天玩的高兴吗?”
看得出,没有见到那些人令青锄暗暗松了口气,我便猜到他心情应该是很好的。
青锄连连点头,低声说:“蛋糕……吃的有点多了。”
“又不要你出钱!”突然韩默插进来一句话。
青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侧过身挡在青锄面前,我当然明白青锄说吃多了的意思。“没事,偶尔吃多不会有事的,咱们走回去,消消食就好了。”
青锄不可置信又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这时阿丁不适时地出现,“少爷,你可算是出来了。我等你等得都快饿扁了,我们赶紧回家吧。”
我这才想起出门时是有阿丁跟着的。
韩默瞪了青锄一眼,丢下一句招呼,我都没听清就见他不管不顾先走了。
阿丁用期待和恳求的眼神望着我。他也注意到青锄的存在,狐疑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遍。
我不在意地说:“正好,我们吃多了,而你又没什么都吃,那就走走吧。”
“少爷!――”
“如果看到路上有好吃的,你可以买自己喜欢吃的。”我承诺。
在这个诱惑下阿丁妥协了。于是我们一起走出去。
青锄居住在济生堂九巷,跟我回家的路有好长一段顺道,我们就边走边聊。
我问他家事,他说自幼家贫,十岁的时候便被卖到戏班再也没回过家,现在连家人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阿丁插嘴道:“不能回家看看吗?唱戏苦是苦了点,可凭本事赚钱,又不是卖身为奴。”
青锄道:“我爹去的早,娘和妹妹都在乡下,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算起来他在戏班都呆了六年了,“在戏班过得好吗,班主怎么样?”
青锄脸色一黯,讷讷道:“日子过得很辛苦,不过好歹有一口饭吃。”
我突然责怪自己问到的都是他的痛处,要是过得好怎么可能会被送去做那种事。趁着阿丁去买煎饼果子,我想起韩默没说完的话。即便会让青锄难受,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刚才在韩署长他们那里,为什么你的师兄穿着戏服而你却没穿?”
青锄的肩膀瑟缩了一下,面对我低着头不敢看我。
“韩默说,他们要带你走,去哪里?”肯定不会是发善心救他,不然他也不会跟我出来,而且被他们带走又怎么会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