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灰(12)
钟霜继续往前走,一刻不停。
桂花叔婆叫钟霜一路走一路跪,钟霜不干,那太累了。她两腿重的灌铅块,已经很难了。
她一步拖着一步的走,把叔婆嘱咐的跑到九霄云外。
叔婆说行到山脚头叔公在那里等,不知道在等她什么,有什么好等。钟霜的脑子里塞了很多很多起了线的毛毛团。路过有个阿婆拦住她,说:“妹子,妹子你等等。”
钟霜抱着阿辛停下步子,汗水漫了一整张脸,晒得她浑身都是汗液。
“你是哪儿来的?”阿婆说,“这山上有人在做丧,你别随便去。”
钟霜的脸晒得通红,阿辛也是,热的阿辛忍不住一直哭一直哭,这会儿阿婆说了一句,吵到阿辛,阿辛擤了很大的鼻涕,酝酿了颇久。
阿婆还不注意,阿辛一张嘴“哇”的一口咳嗽着吐出了口水。
阿婆来不及躲,被照头喷了一脸。
她立刻变了脸色:“这是哪来的小孩,这么没教养。”
“不是,阿婆。”钟霜解释道,“这是何大哥的儿子,他才一岁多。”
阿婆拿了袖子使劲地抹着脸上的污渍,短袖T恤衫肥肥宽宽,头发短短的好像五六十年代。
阿婆一听是何处杰的儿子,这就不吭声了,紧着小脚一挪,臀子扭了扭让了钟霜过去。后头的老爷子看着问过来,“这是哪位?”
阿婆当着钟霜的面说:“谁知道。”
老爷子,老婆子,山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是凑热闹,觉得钟霜太小不起眼,讨论的心都没有,只当是哪个来向何家讨说法的女人而观望观望着瞧戏看。
钟霜两只手一条胳膊抱着左边,一条胳膊右边,夹在一起怀里托着阿辛。她觉得腋下味道飘出了味道,很浓很香。
山林往上又是一个坡头,尽处隐隐忽忽的站着一个男人。
远远的钟霜就见着了何禅祖的黑色中山装,深黑撑着门面,他人又高又长。
钟霜眼神打晃一下,手摸着阿辛退了烧的额头,说:“马上能见到爸爸了,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何辛辛的皮肤热烘烘,哪里听得懂钟霜在说什么。
钟霜一摸,何辛辛又哭,一张嘴又是一大口口水混着鼻涕。
钟霜忙用手去掩了,也顾不得阿辛的脸多脏。口水有点发臭,她闻得出,那是中药很臭臭,为什么村里的人发烧吃西药片吃中药,她也想不通。钟霜把孩子抱上路尽头,来人险些没认出钟霜来,看了看钟霜,才说:“你叔婆呢?”
钟霜吸两口气,不甚闻着了手臂上的味道,昨夜死尸棺材里的记忆晃上心头,没忍住弯了腰就想作呕。
何禅祖一伸手把她拉了住,说:“小心点。”
钟霜用手背擦一下嘴角,摇摇头:“阿辛没事,没事。”
何禅祖顿了顿,才说:“我是说你小点心。”
钟霜听了也当没听见,觉得这话只是敷衍性质,很多人都会当着一个人的面说人话,背地里又说鬼话。如果叔公真的好,发发善心应该将她送下山,这话她侧一侧头不会说出口。
风吹一吹,穿过山林之间的隙缝进来很舒服,凉快的扑在了钟霜的脸上。
钟霜终于可喘口气,扭头看了看来时的路,说:“叔公,我要继续上去么?”
“不用。”何禅祖细眯着眼,从她手上接过来何辛辛,“你赶紧先回去吧,这么热,家里空调开了没有?”
这个山村,说不穷不穷,不富也不富,至少人人家中有一个洗手间有电视机有空调房,还是足的。只是做工的人均薪水一千块多一点,一个家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千。养得活自己,吃得起饭与肉,也仅到此,过不起好日子买不上名牌,更没有资本去攀比。
钟霜也不知道开不开,摇一摇头,眉梢沁着汗。
何禅祖伸出长指头来抹了抹,一滴滴的汗液掉进他指头里。
皮肤有一瞬间的接触。钟霜顶着热烘烘的脸偏了偏躲开了。
“我先回去了。”钟霜扭了扭头打算就下坡路。
何禅祖拉了下她,在后边说:“你别想着下山。”
钟霜回头看何禅祖。叔公不想瞎耽误功夫,直截了当地话:“这边海拔七百米,下山大路只做了一条,山里很多蛇,这会儿都还没入巢,你要是不想被蛇咬就要走大路,大陆走一天才能下山,车子一开下来你就被抓住了。”
钟霜的确是一门心思的想寻了个好机会就溜下山。
这一下子被戳中,她脸上更热,幸而是天气本就温高,看不大出。
“我没有。”钟霜转开眼去,低低的也不说话了。
何禅祖还记得她在田里上蹿下跳四处乱逃的样子,觉得钟霜现在这样,很反常,却很平常比起来又似足了寻常。
他撒了手,说:“你回去叫你叔婆多做两碗扣肉,待会儿邻里街坊的来吃丧饭,这菜少不了。”
何禅祖的眼睛很深,很深,何家人的眼都这样。那个何光新也是,这个何禅祖也逃不开基因的手心。
钟霜没什么出息被这么瞧着没几秒,就躲开了眼神。
叔公的外貌比年龄还要年轻很多岁,这是当然,山上的女人们比男人们做的事情还多。茶叶也摘、家务一样做、饭烧衣洗样样不落,男人们抽烟打牌聊天凑一块,女人们到河边洗衣服也在一起叨叨男人们叨叨孙子孙女们。
何禅祖看出来了钟霜的避让,留不住她,就笑一笑不多拦,只说:“我给你叔婆打个电话也行。”
钟霜听出来他的试探,隔了一会儿,开口:“我会告诉叔婆的。”
她穿着桂花的衣服真的不太像样,肥肥宽宽的撑不住,像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了顶的样子。
农村里最不缺这样的小孩子,农村男人们都不喜欢小孩子女人,除非幺瘪三这种性无能的喜欢雏,大多数男人还是乐意看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
偶尔长相精致穿扮好看的上山,不止是男人,女人也会多看两眼。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钟霜淹没在一众的农村女人里,实在不瞩目。
何禅祖不似他们。他在城里住了很多年,年少时候又因家里穷在寄人篱下读完了高中,高中读完去中专,他不去,没有钱就辍学做工。
“家里冰箱里还有几支盐水棒冰,你可以吃。”何禅祖说着,怀里的何辛辛又闹起来,他用大掌把何辛辛的头搂了住转身要上坡。
钟霜的眼在地上,悬悬的浮着似水中萍绿,吸了水要掉下来。
她不抬头,也不知道何禅祖抱着阿辛在怀里看他好几秒。但她见了何禅祖的布鞋子在不远的地方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心里有一股淡淡的的滋味涌上,混到了喉管里。
何禅祖一走,钟霜扭头就呕,为阿辛的口水臭味,也为棺材里的死人味。
吐完了钟霜摘了路边掉的叶子拾在手心里,擦嘴擦手臂。
袖管被钟霜捋起来褶了好几道,胳膊显得更细了。
其实在钟家她都有很多东西可以吃,零食、小吃、烧烤,想吃天天都能吃。钟家的后院子里可以BBQ,烟味一烤起来浓的熏进了卧室房里,那就不好。养父是个精致者,吃肉一定吃很少,吃什么都一定少,他喜欢吃海鲜,而且说:“只有穷人才吃得多,胖子都在穷人里。”
钟霜也被养成了这个习惯,牛排很小一块,蛋糕只吃几口,这样子就吃不胖。脸小小的,养父很爱看,他喜欢少女状态。
钟霜往下坡路走,四周围的邻居都散了,观望的没有了人,她走到叔婆家有辆黑车停着,自己踌躇的左右望了望。
往前走就可以下山,有一个一只眼不好使的婆婆坐在门口看着钟霜这边。
钟霜发现山村里的人们眼神都很深,比城市里的陷得多,对视着有被审视的味道,仿佛一对上眼人就知道她心里打什么谱作什么怪。
她一停,脚步想往山下走的力气虚虚的了。
钟霜绕了道走进叔婆桂花家的院子里。院子后小猪仔晃来晃去,拦在猪圈里“嗷嗷”的叫。
小猪长得肥了就可以自己吃,一头猪全身到脚浑是宝,猪耳朵、猪舌头、猪肉猪胸脯全都是美味佳肴。
房子里三个人打牌,桂花一口气连出了顺对子,剩了一只牌,笑的乐不拢嘴:“阿光看你怎么出,要不要炸,炸不炸?”
钟霜跨进了门听见里头一个熟悉的年轻男人声音在轻轻笑:“算你,算你。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