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梅(74)

第49章 竹生长安:遇梅妆

在西安生活了五年,五年来,只要有空,傅竹生就会来梅禄园采风拍摄照片。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钟爱梅禄园,她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了其中的羁绊。

深秋,梅禄园的颜色从浓郁的金黄开始,颜色一点点变暗,整个园子仿佛被剪刀沿着斜角剪了一刀,金秋的活力从缺口汨汨地往外流走,只剩下梅树遒劲的枝干顺着生命最坚韧的意志而延伸。连古老楼阁的红墙都看着比春夏时候憔悴了不少,墙体上斑驳着细细的脉络,仿佛是被剪刀不小心划开的裂痕,朱红涂漆抚过手心,有粗粝的颗粒感,那是千百年光阴流逝的干涩味道。

梅禄园。傅竹生的嘴巴没有动,只用一种静默的声音不断地念着这三个字,感受着这三个字抵在舌尖上时淡淡的麻痒感。梅禄园,只要这样念着,傅竹生的心脏就会感觉到一阵辗转而盘桓的钝痛。

那棵柳树是傅竹生平日里最习惯的定点位置,如今柳叶已是干燥的棕褐色,仿佛一片片枯叶蝶合闭了翅膀,在细长的柳条上静静停留,只有晚秋的风吹来时,它们才会展开双翼,恣意飞舞。

柳树的前方,碧波湖的湖水绿得发黑,显得浓稠而粘腻,那种略微接近于凝固的结晶质感,更像是在蓄意谋划某种只属于春日的永恒。湖上的汉白玉九曲桥仿佛一条趴伏休憩的玉龙,连接着前路和后方。前路,是折射了历史光影的雕梁画栋和琼楼玉宇;后方,则是一棵年代久远的柳树,就仿佛一个坚固地锚点一般,持久地立在这片不算丰饶的土壤之中,执着,忠贞,无可倾诉。

傅竹生不记得自己站在这柳树旁拍了多少张照片,大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拍同一个地方,就好像在寻找一样东西,一个人。

忽然飘来一阵牛毛细的小雨,一丝一丝地落在傅竹生身上。这种雨,落多少在身上都打湿不了傅竹生穿着的厚毛衣。傅竹生收起自己的单反相机,虽然自己不怕雨淋,但单反相机怕。雨丝飘落湖心水面,水面上方的空气变得湿润而氤氲,薄暖的轻雾悄悄从湖心扩散开去。残荷败叶被这一点点的润泽和温暖迷惑了,花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成长,花瓣的颜色变得愈来愈鲜红夺目,清香溢出,在傅竹生抬脚往前迈出第一步的刹那绽放成莲。

对,她记起来了,傅竹生想,她今天起床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就要来梅禄园看红莲。因为……因为这里盛开的红莲很漂亮。天上的月亮渐渐圆满清晰起来。

为了能够与这盛放的绝美红莲更亲近一点,傅竹生顺着九曲长桥往前走。她被越来越多的红莲包裹住,胸口的战国红玛瑙佩环发着浅薄的红光,将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染上了一层迤逦绮焕的丹霞颜色。然而这一走却没有了尽头。傅竹生的意识已经很薄弱了,她脑域中的暗识磁场与圆月红莲的光芒在某一维度上发生了奇异的共振,雨碎,莲绽,月满。

灵魂脱离了身体,傅竹生一脑袋撞上了梅遇。

梅遇转过身,双眸透过金丝眼镜,直直地望着傅竹生。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墨绿色复古羊绒毛衣,柔柔软软,不薄不厚,就算撞上去也不会很疼。梅遇对傅竹生笑,还是那种温暖柔和的笑,“不是说好今天来梅禄园看莲花吗?竹生,你来得有点晚,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对傅竹生来说,这是一种疼痛而凛冽的奇异感觉。对面的人好像是个陌生人,又好像是个极亲近的人,好像今天早上才见过,又好像她与他之间,隔了许多年。暗识磁场在月亏月满与花开花落的曲线上来回波动,灵魂的频率与红尘之外的虚空间达成了共鸣,仿佛一把锁,“啪嗒”一声扣住了锁眼。

哦,对,好像是这样,傅竹生记得,自己今天要来梅禄园看红莲,因为她已经和梅叔叔约好了。

“梅叔叔。”傅竹生流着眼泪,抱住了梅遇。她把自己的脸埋进梅遇的胸口里,泪水濡湿了梅遇的衣服。

轻轻地搂住傅竹生,梅遇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澎湃在自己胸腔中的慨惜和悲楚。他的记忆只停留在登上去往美国的飞机。之后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了。梅遇没想到,自己还有回来的第一天,他没想到傅竹生能在蓬勃浩荡的意识之海中将他寻回。

分明是泪眼婆娑,分明是满面通红,可傅竹生其实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向梅遇露出自己的笑容,眼角隐约的两条细纹渐渐消失,瞳孔复又恢复了青春少艾时的神采,这些年来历经的沧桑与情感源泉日渐枯竭的淡漠,一点一点地,随着暗识磁场的紊乱波动而被遗忘,消失在主观世界的虚度空间里。

轻柔地摩挲过傅竹生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那些细纹仿佛岁月的创口,在梅遇的手指下渐渐愈合。梅遇问傅竹生,竹生,你还好吗?

盯着梅遇的眼睛,傅竹生瘪着嘴,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过得一点都不好。傅竹生的泪水汹涌地往下流,梅遇从未见过傅竹生哭得如此伤心过。梅遇发现自己错了,他以为失去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傅竹生不会再难过了,可是傅竹生其实是有感觉的。虽然她说不出来心底的悲戚是从哪里而来,与何人相关,但暗识磁场的振动频率是无法作假的,一切记忆都被刻在了意识的基因密码里。

看着傅竹生难过,梅遇的心里也不舒服。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梅遇想好好地陪着傅竹生,为她做他曾经想为她做却不能的事情。“竹生,”梅遇将傅竹生的眼泪一点一点擦干,“你之前不是想去庙会看珍珠鼠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好的。”傅竹生点点头,像个才受了委屈被大人哄好的孩子,拉着梅遇的手,带他往大门口走去。

坐在检票窗口的大爷扒拉了一下鼻梁上挂着的老花镜,看着一男一女逐渐远去的背影,诧异地想,诶怎么还有个男的?他记得很清楚,园子秋冬两季是淡季,没多少人来,现在又是大早上的,这么些时候总共也就来了那个姑娘一个。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一个?难道自己真的老糊涂了?

在梅禄园附近有一家便利店,傅竹生进去买了一根牛奶味冰淇淋。她觉得今年夏天有点热,热的时候最好来一根冰淇淋。“梅叔叔,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暴雨,你说咱们要不要直接回家啊?”

傅竹生走路不看路,梅遇把他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再往前傅竹生就要撞到路灯了。“放心,今天不会下雨了。”

不下雨吗?傅竹生想,不下雨就好。

今天的庙会上好像没有卖珍珠鼠的了,傅竹生领着梅遇,在游人如织的市集上穿梭了半天,也没找到卖珍珠鼠的小摊贩。不过她好运气地碰到了一个卖虎皮鹦鹉的商人,还剩最后一对了,傅竹生愉快地把它们带回了家。

比傅竹生更喜欢虎皮鹦鹉的是小屁墩儿。自从虎皮鹦鹉进屋以后,小屁墩儿的眼睛和爪子就没离开装它们的笼子。虎皮鹦鹉吓得够呛,傅竹生有点担心小屁墩儿会把它们吓死。

今天的晚饭是梅遇做的,傅竹生就在厨房里打打下手。好吧,只是名义上的打打下手,实际上她只会帮倒忙,最后被梅遇没收了所有作案工具,让她去别屋玩。不过傅竹生不肯走,一直赖在厨房,把厨房当广场一样在逛。明明是自己家的厨房,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买的,可是因为梅遇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就都变得新奇有趣起来了。

因为家里有厨师的关系,梅遇自己很少下厨。但是梅遇做什么事都态度端正,逻辑清晰,手脚灵活,所以就算再不熟练,他都可以保证把每件事做到七十分。不过梅遇做的菜色香味俱全,显然不止七十分。傅竹生一直在捧场,说实话味道确实不错。不过梅遇觉得,他做的菜少了一种人间烟火的热乎气。就好比艺术家和作品之间的关系,他这个人温冷而矜持,他做的菜好像也并不没有国内审美中的……喜庆?

不过梅遇本来也没想成为多厉害的大厨,只要傅竹生喜欢吃,他就开心给她做。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梅遇不希望自己再像以前那样,因为担心傅竹生承受分离的痛苦,而不敢靠近她。这一次,他想要好好陪陪傅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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