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很安静,三个人都在睡觉,都累了。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傅竹生第一个醒了。她看看彭小雨,又去另一个房间里看了看爸爸,觉得屋里太闷,拿起手机和钥匙一个人出去了。
她打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傅竹生说,随便。于是司机把她载到了秦淮河。秦淮河,南京驰名商标,来一次不亏,来两次血赚。
秦淮河没变,变不了,变的话就不是历史文化风景区了。但是也变了,这里古城墙古园子的一砖一瓦是老的,旧的,但摩挲它们的手指换了一茬又一茬,无数指纹在粗糙的墙面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将老旧的砖瓦磨蹭出新时代人类的生命印象。
在奇芳阁买了两团鸭油酥烧饼,傅竹生一边吃一边沿着秦淮河走。待她走累了,靠在河边石栏上休息的时候,烧饼才减了一点点下去。傅竹生给薛兰台打了个电话,还是没通。她有点生气了,从昨天下午打到今天上午,到底是什么工作让薛兰台忙到连妈妈病危了都可以不来。生气,也害怕,傅竹生有点想姐姐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鸭油酥烧饼,一根发丝粘在了烧饼的芝麻外皮上,一颗圆圆的泪珠落在上面,浸湿了黄澄澄的酥皮。
“喂。”傅竹生把手机放到耳边,一边流眼泪一边咬着嘴里的食物。
实验遇到了一点棘手的麻烦,另一个教授还有两个助理正在寻找出现失误的源头。听到手机响,梅遇去外面的办公室接电话。他听出来傅竹生的心情有些低沉。傅竹生跟他打电话的时候会抱怨很多东西,遇到的变态甲方,麻烦的工作人物,但傅竹生从来不会在心情差的时候跟他打电话。现在,傅竹生显然是遇到了一些特殊的情况。“发生什么事了,竹生?”
天上的云朵被风吹开,之前的阴凉之地瞬间就被夏日的阳光覆盖了。傅竹生整个身体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中,发丝被金色的热浪烫出了焦灼的气味。“梅叔叔……我妈妈快不行了。医生说,她大面积心肌梗死……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傅竹生吸了吸鼻子,眼泪流成了线滑过脸颊,“我妈妈有很严重的冠心病,她没告诉我们。你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姐姐不在,爸爸好辛苦,他头发都变白了,还好有小雨陪着我,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实上,即使有彭小雨陪着她,她也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等着,等着死神把妈妈带走。
亲人的离世,是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人生课题。梅遇替傅竹生感到难过。在这样的时刻,无论身边有多少人陪着,傅竹生都必须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事实。摘下金丝眼镜,梅遇揉揉胀痛的连着眼角的鼻根位置。“竹生,你妈妈还没死,医生不会告诉你她要死了的。你好好告诉我,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
如今方寸大乱,傅竹生早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梅遇问一个,她就答一个。“医生说,我妈妈这三天里,可能会撑过去,也可能会撑不过去。”
虽然形势已然很不好了,但至少医生没有把话说绝。梅遇用比以前严厉许多的语气命令傅竹生,只有有人命令她,她才有可以依靠的感觉。“听医生的话,你妈妈还有机会。她还在坚持,你也不可以这么快放弃。”
电话的那一头,傅竹生还在啜泣,不过听声音已经平稳了许多。
“竹生,你现在在哪里?”梅遇问她。
抬头就看到对面染了风尘的白墙碧瓦,不远的白桥上行人络绎不绝,傅竹生嗫嚅着,“我陪爸爸在家。梅叔叔,你要过来吗?”
手指在椅背上摸索,梅遇靠在书桌和办公椅阔大的夹角间,似乎在思索,似乎在计算,“嗯,我去南京,你在家里好好照顾爸爸,不可以再在他面前哭,知道吗?”
“嗯,好。”爸爸从来不追求什么男子汉的形象,在家里三个女性眼里,他就是一个还算清明智慧有点学识的儒生。所以她们知道,虽然是男人,是丈夫,是爸爸,但他也是需要被保护和照顾的人。傅竹生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可是也可以照顾家里年纪最大的爸爸。
傅竹生说,“梅叔叔,我知道上海有一家店卖排骨年糕,每天早上不到九点就卖完了。我姐姐一直说要请我吃,不过都没有做到。你可以明天来的时候帮我带过来吗?”
这么远的路带过去,再好吃的排骨年糕凉了,吃起来也会腻。这是一个古怪的念头,不过傅竹生就是靠着这份古怪所以有了活着的生气。梅遇跟她说,“那你要乖,你乖的话我才会给你带排骨年糕。”
挂了电话的很长时间之后,傅竹生混混沌沌的大脑在某一刹那清晰起来,她刚才忘记跟梅叔叔说卖排骨年糕的是哪一家店了。傅竹生靠着石栏站着,从一天之中日头最猛烈的时段坐到夜晚,秦淮河畔霓虹纷起,河上游过的小舟,舟头也高高地吊着红纱灯笼,实在累了,傅竹生不在乎自己的安全也不怕影响市容了,一屁股坐到沿岸的石栏上。
彭小雨刚才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让她回去吃晚饭,傅竹生让他们先吃,自己还想在外面游荡一会儿。她告诉彭小雨自己就在秦淮河,很安全,如果她担心随时可以来找自己。彭小雨为傅竹生把她丢下,让她单独和傅竹生的爸爸吃饭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一点都不想想这样她会很尴尬。不过傅竹生没听她骂两句就把电话挂了。彭小雨是个生存的王者,自己家里那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空间,还不够她发挥的。
鸭血粉丝汤的香味从不远的地方出来,傅竹生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她又咬了一口手里的鸭油酥烧饼。没错,她还没吃完,那张烧饼依然还剩着大半。晚上八点,光凭天上的月光已经看不清什么了,还好秦淮灯花作为“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代表,自古就是华夏一绝,将来往的行人勉强照个隐约。
隐约的修长身影,其中有一半被霓虹花灯映得琉璃粉彩,在逐渐被靠近的过程中,傅竹生心里像点燃了一串小烟花,噼里啪啦地炸个不停。梅遇走到她面前停下,看着她的脸,语气稍显无奈,“你就一直坐在这里?”
电话里梅遇说要来,傅竹生就以为他是明天来。她了解梅遇,知道梅遇会赶在第一时间来找她。可是原来在第一时间外,还有一种时间。“梅叔叔,你……”傅竹生开始想问他怎么今天就来了,临到嘴边又换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梅遇是脱了实验室白大褂后直接赶过来的,上身是一条长袖T恤,枣红色,略微宽松偏长的款式,正面有一个很潮的卡通人物剪影,配着两行不规整的英文字母。金丝眼镜放在桌上忘记拿了,头发长长了一点点,额前有几缕凌乱的刘海差点碰到眼睛。带着点微微喘气的运动感,在这样暗黑的夜色中,梅遇看起来几乎可以和刚毕业入职的大学生不分上下。
“打电话的时候听到的,不知道哪里的广播,一直在介绍秦淮河的风景。我记得你之前带我来秦淮河的时候说过,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沿着这条有白墙碧水的小路走,我就沿着这条路找过来了。没想到我运气不错。”
傅竹生简直要被他蠢哭了,眼底的泪意打湿了细小的下睫毛,“那要是我之前就回家了怎么办?”
“所以我说,我运气不错。我来之前订了酒店,还是上次那家。如果找不到你,我就去酒店。”他习惯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用手臂擦掉两颗挂在眼下的泪珠,傅竹生把自己没吃的那张鸭油酥烧饼放到梅遇手里,“请你吃。”
又是吃不完,买太多。梅遇接了过来。梅遇不知道这是南京有名的烧饼,只知道这是一个烧饼,所以整个场景就有点诡异的黑色幽默。
“我的排骨年糕呢?”傅竹生用鞋尖碰了碰梅遇的裤子,不想吃亏。
梅遇道:“我说了,你乖我就给你买。可是你骗我,不乖,就没有排骨年糕。”
喔,好有道理,无法反驳。傅竹生一脑袋顶到梅遇胸口,就这样静静顶着,顶得屁股痛了,就跳下来扑进梅遇的怀里。
双眸微沉,梅遇顿了片刻,伸手缓缓搂住了傅竹生。
第40章 海上兰台:树欲静
为了治疗胃溃疡上消化道出血而吃了抑酸药,薛兰台的身体出现了轻微的过敏反应,导致她一天中有一大段时间出于昏睡中。若非看到邢邵留下的字条,她也不会知道邢邵来看过她三次。其实薛兰台是被腹部轻微疼痛的感觉给刺激醒的,醒来之后又生生躺了两个小时,身体才稍微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