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之间(62)
顾其言点点头。
“所以他们也再次表示赞成我们打媒体监督权和报道自由的方向。”赵博深继续说,“钟立游,你整理一下下午谈话的内容,给我们一个书面的brief。”
这个方向一来这和时光报的理念高度契合,二来这其实也是赵博深的初心。
“明天下午两点。”赵博深告诉顾其言审议的时间,“晚上我们再过一遍吧,你ok吗?”
顾其言颔首。
诉讼到这个阶段,除了庭辩可能存在一定的变数之外,一切都很清楚明了了。在他们的调查中,时光报记者从线人处得到线索,用调查报道的方式深入挖掘,最后成篇刊发,从新闻伦理和职业操作上看都不存在什么问题。只是,他们刊发的内容涉及到了公共利益,往大了说,涉及到了国家安全,这类内容并非是一个线报就可以确认的,其实直到刊发,时光报也并不能保证自己报道的内容就是百分百事实,毕竟作为记者,他们在那么深的水中,也并不能看清哪里有鱼,哪里有鲲。
但是,人人有权享有主张和发表意见的自由;此项权利包括持有主张而不受干涉的自由,和通过任何媒介和不论国界寻求、接受和传递消息和思想的自由。时光报在行使这项自由。
但是,新闻界有责任告知相关公共利益的信息和观点,公众有权利得知这些信息和观点,新闻界“公共守望者”的角色至关重要。时光报负起了这份责任。
赵博深和顾其言在书房查看着开示的书证材料和案情陈述书,他们其实对这些文件都已烂熟于心,但是每一次他们都认真相待,不愿产生一点差池。赵博深感叹新闻从业者的艰难,他们要挖掘事件的故事,要深入了解不为人知的晦涩,要面对被报道者的恶意,要面对公众的不喜,也要面对审查的压力,更要面对新闻理想的拷问。
这些被当做社会守护者的职业,记者,法官,可能还有警察,医生,教师,他们双臂托起了社会发展的重担,背后也在守护着社会堕落的底线,他们何尝不艰难呢?那些为社会前进做出贡献的人们,每一个你和我,又何尝不艰难呢?
顾其言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目光转向赵博深。
他身边的这个律师,不就是这样吗。
“博深,你还记得你毕业后的第一个独立委托吗?”顾其言把文件摊在腿上,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问赵博深。
赵博深一愣,听懂了他在问什么,说:“当然记得。”
“那个记者,后来你们有再见过面吗?”顾其言问。
赵博深眼神闪烁了一下,才说:“转行了。”
那是赵博深的第一个独立委托,来找他的是一个从业不久的新记者,因为报社刊发的一篇报道出了问题,她被抓去背锅。那个诉讼赵博深打得不容易,因为他不仅仅想要帮助委托人洗脱责任,他还想证明那篇报道并没有所说的那些问题。但是环境所限,赵博深没有成功,他最后只证明了所出的问题,记者只承担次要责任,帮助她减轻了很大的包袱,但是其他的,他都败了。
“那之后,她就转行了。其实在决定打官司的时候,她应该就想好了,在一个行业里,和自己的报社打官司,甚至同意我当时那么荒唐的思路,想要去揭露行业内的黑幕,她这么做了,就知道不可能在这条路继续下去。”赵博深说。
“你说,如果我当时赢了,我是说,大获全胜了,她是不是也就可以继续做记者,继续写自己想写的内容了?”赵博深拿了一支笔在手里转呀转。
顾其言向后靠到单人椅上,回答说:“如果过去是毫无作用的,你知道的。”
赵博深“嗯”了一声。对过去的事情做如果,只不过是痴人说梦,徒增烦恼而已,他们都是活在当下的人,最清楚这一点。
“你尽力了,不管是为你的委托人,还是为你自己。”顾其言又说。
赵博深很轻的点了点头,然后说:“其实我们经常在做一些,只是为了自己问心无愧的事情,尽管我们都声称那是为了最大化委托人的利益。”
比如挑战一个难度很大的辩护角度,比如为了所谓公义放弃更容易赢下的利益。
顾其言笑了一下说:“那是你,我可没有,我一直都是为了委托人的利益。”
坐在一旁的人听出来的这个玩笑,也笑了笑说:“是,顾大律师。你为了委托人的利益让自己在战场上差点回不来,为了委托人的利益不惜突破自己的界限上电视抛头露面,为了委托人的利益放下身段去有过不好回忆的地方涉险取证。”
“不做这些,你又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功呢?”顾其言回应他。
赵博深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纸屑,邀请顾其言:“陪我抽根烟把。”
两人走到门外,冬风在房屋之间流转。赵博深在昏暗中开口:“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我关注的媒体案件吗?”
顾其言用沉默回答。
赵博深知道他不会说,继续讲:“因为我不知道我不想和你争。我不像你,你有明确的兴趣和天分,谁都知道你是国际法领域上升的新星。可我不一样,我各科都可以,但都不突出,既然如此,我不想和你争。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和你过招就知道,你那种逼人的天赋和才能远不是我可以比得上的。我不想挤压你的路,你的路该是坦途。”
两人对着路灯下转圈的飞蛾抽着烟,赵博深吸得猛,不停用手指弹着烟灰。散落的烟灰也随着风静静飞散在四周。
赵博深从没有和顾其言说过这个,以前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如,后来是他认为没有必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他们之间的情谊,是陈酒,每个人品出的滋味都不尽相同,但是每个人都会觉得芬芳四溢,并且醉的很快。
顾其言心里是诧然的,他有些惊讶于赵博深现在的释然,他打开了些什么,同时也关上了些什么。
他说:“那我当时来满风,你为什么留下我。”
“因为我既希望你一辈子走花路,去广阔天地施展大爱。我也希望你能有普通的幸福,我看的见你承担的辛苦。”
顾其言淡淡地笑了:“是我很幸运有你并肩作战。”
顾其言再给赵博深点上一根烟,再拢住风点上自己的。和之前在院子里一样,他们并肩站着,面对茫茫星河和皎皎明月。他们心中的明镜已经映照出了他们的选择。人世艰险,庸碌是一世,俊逸也是一生,他们选择去闯荡和拼搏。
第五十四章
54.
回桐市之后,转眼就彻底入了冬,日子一天天冷起来。路边的火锅店急的热火朝天,隔壁的冰淇淋店就门可罗雀了。
满风的气氛却和这个萧索的冬日不同,两桩好事接踵而至。
毛海和其他医生被取保候审之后,振作的很快,不月余就重新投入工作。毛海托儿子向满风了表示了感谢,还手写了一封感谢信。
“作为医生,我们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当医生,也许是一辈子的磨难,但是不做医生,会是一辈子的遗憾。我不会因为这次的事件而停止行医的生涯,如果医生害怕退缩了,人人自危了,那么受害的,是千万需要得到医疗救助的病人。我每天见证许多病人的痛苦,但是也同时见到更多战争痛苦的勇气。谢谢你们,也让我可以继续见证这份勇气。”
而与这个案子相关的几位尘肺病人或者家属也已经收到了国家赔偿复议决定书。金钱不能换取他们的健康,但是也许可以带去微小的慰藉。
时光报的诉讼也开庭审理了。
赵博深引用法官布鲁克的话:“在我国,我们有一个自由的新闻界。我们的新闻界自由地把事情做对,也自由地把事情做错。仿效弥尔顿的方式写作是自由的,以一种让弥尔顿转身而去、长眠不醒的方式写作也是自由地。布莱克斯通在1769年写道:‘在一个自由国家,新闻界的自由权是必不可少的,这种自由权意味着不对出版做出事先限制。每一个自由人都有毋庸置疑的权利将令他愉悦的情感放到公众面前:禁止这种权利就是消灭新闻自由。’”
顾其言引用图根达特法官的话:“正是通过大众媒体,大多数人今天才获得了他们关于政治事务的信息。没有媒体的表达自由,表达自由就会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民主社会在确保一个自由的新闻界方面的利益大大影响着这样的平衡;它决定对这种自由的任何克减的目的有一种合理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