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95)
“也凑不了那热闹,我就本本分分地住下去,哎你还没跟我说呢音箫,你怎么回来了,你自己吗?你爸呢?”
看吧,以为能图个清净,找个不用应付的地方。若不是为了躲避这些刨根问底,早就去舅舅家了。
音箫不能发作,又装不了笑脸,气氛有些干涩。
“我搬回来住几天,先上去收拾屋子了。”
王婶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对于音箫的反应一脸困惑。
音箫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
“我爸爸在我11岁那年就不在了。”
王婶的表情变得有些惊恐。
“那——”
“他不是我爸。”
音箫上楼,不再去想这两句话会给老妇人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和打击。
小圆桌上,工具箱被摊开,女孩托着枪用干净的抹布细细擦拭,金属的冰冷传递在手心,像婴儿吸取营养一样吸取着音箫身体的温热,从手柄到枪口,一样的顺序,一样的手法,但哪里还缺点什么,音箫一挑眼,将一只脚抵在旁边椅子的横杆上,重心下移,整个身形因这一脚顿时霸气不少。
刚刚在街上看见一个背影,音箫几乎第一眼就确定那不是他,可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那背影走了好几条街,直到那人转过头来完全破碎了她的幻想,一张干净的脸,少年老成的模样。
她不过想看看那人脸上有没有胡茬。
转身回到正道后,她又一次,不,她看见了任黎沣。
这是他,鼻子嘴巴眼睛眉毛都是他,站在路牌下面斜睨的眼神也是他,他在人群里微微皱眉示意她快跟上,任黎沣从不朝她伸手,音箫几乎热泪盈眶,却无意识做了一个最后悔的动作。
她眨了眼睛。然后狂奔的动作顿时停在原地。
任黎沣很吝啬,不肯轻易出现在她梦中,就不怕她把他忘了么。音箫想她大概快要记不清任黎沣的模样了,明明才不到一个月,可是她就是记不起他完整的脸,只有当眼前出现幻象的时候,她才会一秒顿悟,这是任黎沣,他长这样。
这一次任黎沣的脸很清晰,清晰到他眉毛尾稍残落的一点松树皮屑都一清二楚,他手里拿着一只锯子,穿着奇怪的套衫。
和他一起的还有一群人,有的背着背篓,紧跟其后朝森林里走去。走了很久来到一个悬坡,悬坡的一面像是被谁砍了一斧子,直垂垂的山崖峭壁,往下是一片静海。
他们开始砍树,任黎沣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藏枪的地方,完全是一个普通人的装扮,只是在麻木地锯着树根,很困难,可他丝毫不感到吃力,也分秒不停歇。
散发着臭汗的男人们开始偷懒,喝水,吃饼,任黎沣仿佛是一个机器,很奇怪,他的头上没有汗,背上也没有,渐渐的只剩他一个人在锯树。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起火了。
起火了!
群山回唱。
任黎沣终于停下来,朝周围看了一眼,火已经烧到了两米之外,三面成圈,如同一轮冲击波缓缓包围过来。
其他的人早就疯了一样往山下跑去。
任黎沣低头,继续将锯了一半的树干两下锯断,往前走了两步,有一棵细松,锯掉,再往前继续把能锯的都锯掉,像是一种虔诚的使命,可越往悬坡边缘树越少,只有矮粗的灌木。
火烧到一米外。
任黎沣锯掉了最后一根杂树,把枝干一头放在旁边树桩上,这树干太细了,感觉只有他手臂粗,任黎沣将左胳膊放在桩上一对比,果然差不多。
那树干皮细光滑,暗黄正如肤色。
任黎沣顿了顿,将锯子举起,朝他左臂挥下去。
音箫走出大院的时候,门口的王婶怪异地瞅了她一眼,没有上前搭话。
音箫带着两束花去了墓园。
距离上一次来已经大半年,墓碑前的花束都已经枯萎了,结成褐色一团,轻轻一碰就变成残渣。
跪在墓前,灰尘扑起来一下子像呛了辣椒在喉咙里,水汽慢慢盈满整个眼眶。
爸,妈。
女儿不孝。
又突然哽住,不知这不孝之名应该如何组织语言。
8年前那场大火,是陈伯连累了你们,那是蓄意谋杀,不是意外。
我查出真相了,我甚至都找到凶手了——
音箫一个颤栗,眼泪无声落下。
我去找他报仇,害死你们的人,我是不是应该拿他偿命。
爸爸,女儿不孝,加入夜鹰做了杀手,为了活下去,我没有别的办法,您能原谅我吗。
任黎沣——
音箫抽了一大口气,仿佛说了一句被封印多年的禁语,整个人不住地抖起来。
任黎沣拯救了我的命运。
爸妈,原谅我已经分不清是非了,可是因为他,我才能活。
八年,我的世界只有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妈妈,您总教育我知恩图报,我是不是应该报答他。
可是,他也是那场大火的凶手。
他给了我生存的希望,又给我毁灭的打击,他让我得到温暖和爱,然后又亲手让这一切灰飞烟灭。
我恨他,可是,我杀不了他。
妈妈你知道吗,当他提出反驳的时候,我感到解脱,我立刻就相信了他,杀父之仇的罪名太沉重了,我和他都承受不起,要我亲手杀他,那会要了我的命。
不过老天替我做了选择,现在他也离我而去了,任黎沣不见了——
音箫跪不住了瘫坐在地上,抽泣的声音越来越放肆。
任黎沣孤独地站在悬坡上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清晰重现,她从来没有在任黎沣的眼里看见过这样悲壮的神色,天地浩大,森林繁茂,海水斗量,一切的庞然蓬勃都只为衬托他的孤惘。
选择结束的,只能是他自己,否则任何外力都不可以。
他独自一人守着他最后的坚持,无悲无喜,仿佛从未属于过这个世界,没有牵挂,也没有遗憾。
音箫很害怕,比当初得知他的死讯更加害怕。
一个被摧毁的任黎沣,比一个被杀死的任黎沣,更让音箫绝望。
你一定是在惩罚我,任黎沣。
我不恨你了!我再也不恨你了!
你不能丢下我,你承诺过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你等我,你等着我啊……
压抑数日的心情如灌铅的气球找到突破口,音箫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偶有送墓的人经过,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勾起恻隐之心,暗自郁郁含泪。
世界上总有很多情感可以引起共鸣,就像琴弦一样,别人的悲恸欲绝产生震感传递到你的心里,当下会引起大脑映射出某些相似的情景,或者回忆,或者幻想,眼泪是一种感染性毒液,没有人可以百毒不侵。
音箫濒临崩溃,她已经忍得够久了。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再回首,只剩一个没心没肉空空皮影人。
榨干了的音箫出了墓园,去夜鹰取出她所有的钱,去了一个她做梦都不会去的地方。
刚回大院,瞥见王婶在院子里晾萝卜。
音箫面色恢复如常,走到她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王婶,昨天我态度不好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你没有放在心上吧?”
老妇人目光警惕像活了百年的老鹰,随即下一秒就咧着嘴笑道:
“不会不会,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会计较这些,不过音箫姑娘你没什么事吧?”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都过去了,现在我一个人住这里。”
放纵自己的脾气是会后悔的,音箫从小到大虽不热络,却从不是一个无礼的人,不能在最后关头撕毁了标签。
音箫又去了阿庆家,碧芸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圆鼓鼓的,被阿庆照顾得很好,音箫说好像比以前胖了点,碧芸朝阿庆投去一个嗔怪的眼神,音箫偷笑,面对孕妇总是冷不了脸,因为怀孕的人会以最大的善意来看待这个世界,会用母性的光辉感染周围的一切,一想着那肚皮里面有个宝宝,音箫逼自己也要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