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海棠(31)
盏盏常觉得自己的神经中枢会短路。要么是输送带某年某月出了故障,总会在人神共愤的时候断电几分钟,导致大脑缺氧产生一两个错误的指令。虽不失浪漫,可浪漫得有些歪曲。从桥上洒兰花,兰花总会飘到桥洞底下。
盏盏和海澜都认为她们已不具备浪漫爱情营造的资本。制造浪漫的人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贴在门上口口声声说非她们不娶。如若不答应就等她们一生一世。下辈子还会缠着她们不放。真正贴到她们门上的人都是需要用门上的猫眼认真细究的。她们命缺桃花,只能杨花飞絮,短命了局。那时她俩沿着河堤找杨花,找了一季,也没找到古人书中所描述的那种漫天飞雪,遐想万千的意境。她们盘膝坐在斜坡上,看对岸的人踩着树桩两臂抬平地过河,再也坐不住了,兔子般溜进油菜花地里,仰面躺着,等小虫来咬她们的脚踝。回去的时候被什么东西迷了眼,轻飘飘的,散开去,轻轻一吹,失了重心,栽在脚下。盏盏蹲下看了半天,对海澜说,这大概就是杨花吧。
过去的事一想就一把辛酸。不是辛酸过去,而是荒唐现在。想得多了不免就吃得少。盏盏又不想让温之柬看破她,怕他介入得太深。什么事物一旦深接触,就会产生兴趣。兴趣一上来,丝丝缕缕的挂念系在心上,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有时甚至肆无忌惮让人无法掌控。
温之柬自己吃得很香,他对盏盏说吃饭就是吃饭,什么也别想。天大的事如果不吃饭就能解决,中国就不会有那么形容词产生了。智者会将不好的事消化在肠胃里,到卫生间里一顺畅,哈,事就解决了,而且排毒养颜,永葆青春。如果像你似地卡在脑袋里,几天过去,白发苍苍。盏盏捂住嘴,温之柬深情地卖弄,知道孔子为什么说”食色性也”?那是因为孔子被饿过。知道人不吃饭再聪明也是白搭。管道不疏通呗。还有不“那个”就不算正常人。哪个?盏盏故意使坏。温之柬说我正想温故知新呢,你想知道?盏盏装作理会不了他的意思,又要了两串烤圈。
海澜打电话要盏盏陪她去医院复诊。温之柬说你有事你就先回去吧。盏盏说一起来的一起走吧。温之柬就倒五味瓶,我食是完了,下一个阶段就是雄性大发了,不辱圣人教诲才行。你跟我一起走不怕我欺负你?盏盏说,温之柬你知道有人喜欢你,不要泛滥了你的感情贬低了你的人格。温之柬不屑地冷笑着说,你知道我是完全西化了的中国人血液和骨头是中国的,可灵魂已成了外国的。我自己是不掘井的,我只给自己挖坟墓。盏盏听出他对自己的不满,缓了缓气,态度温和地说,知道你什么时候最有魅力吗?温之柬冷冷地扔下餐桌上的烟灰缸,叫侍者结帐。
文筠听到盏盏回来披着衣服在门口叫住她。盏盏进了屋她又捂上被子不言语。盏盏抬腿要走,文筠掀开被子没头没脑地问,他和你在一起开心吗?盏盏被扫了一脸灰似地窘住了。她这是明知故犯。她为了缓解自己的压力发泄自己的怨恨找了温之柬,却是以对一个女孩的伤害为代价的。她伤害了这个女孩纯清朦胧的心。在这颗花非花雾非雾的纯情心里没长一根杂草,只生长着一轮光辉神怡的明月。她失去了方才的狂燥,只听文筠咬着手背低低地说,我听见他的车声了。盏盏啊了一声终究没什么可说的走开了。文筠推开窗户,夜正欲醉。眼角一窝湿。
从医院出来海澜说咱们回家吧。她把“回家”说得很轻。盏盏听着却很受用。门开处,是一进来就全身投入的感觉。空气里没有一丝别的杂味。连角落里的垃圾筐都是一种清凉的味道。盏盏想怎么以前没闻到这么舒心的气味。她忽略了很多隐患。她放开心怀地把屋里的气味吸入肺管,她想海澜行动不便怎么还可以收拾得如此洁净,一定是海涵的劳动了。想到这儿猛地大口吸了一下。她问海澜文筠没来吗?海澜看了她半分钟,说她又不是我的保姆,也不是我请的钟点工,我是没钱付的。盏盏寸了话头,知道海澜在放长话给自己听。她找了点别的事搪过去。海澜说我想让你帮哥收拾一下房间,被子晒晒,昨天他找东西弄得一团糟,别人我不放心,你进去给他收拾一下行吗?最后一句海澜说得很绵软。盏盏像一只脚踩在了花轿的踏板上,心跟耳朵一起突突地跳。盏盏说海涵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吗?海澜说,你现在这样,表现给我看,将来我不在,你会受压迫。你只要心里想着这是你应该做的,收拾出你心中的模样来就行了。说完海澜说她累了,关上自己的房门。盏盏站在中间的过道上,心里的感受很奇特。别人知道你等这一天等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同情你,替你找到这样的机会,可她心里又觉得堵得慌。好像夹她碗里一块肉,以前天天嚷着要吃,可真给她了,这天又不想吃它想吃别的。像过了期的股票,潜质早已随日期的改变而一文不值。但她又不能不要,一步一步地,落地很轻。怕吵醒了什么。她每走一步都在心里默数一下,九步半,她让自己记住这个时刻,走完九步半后的时刻。
矿泉水
海澜到盏盏走也没出来。她看到他们每近一点她的预感都会加重。她是有自己的倾向的,哥哥与盏盏那不可告知的宿命她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清楚。她把那盆七星海棠挪到了花架的最下排,阳光只能从别的花枝渗一些微弱的气息给它。就这样,海澜觉得它已足够了。她不太管它,给别的花上水时,水会漫过别的花的花盆滴几滴到它的身上,它呆在里面像个软禁的囚犯。
李海涵回去看父亲时海澜死活都不跟去。她严重警告李海涵不许在父亲面前提她半个字。李大山也没过问她,只让海涵按月给他存一笔养老金。海澜知道了就摔了海涵的皮夹,那里有海涵所有的银行卡和工作卡,她哭着骂,你们都该死。海涵扭头进了洗手间,好长时间不出来。后来两天海澜不吃药,其它剩下的都用外向锤子砸碎了扔进马桶里冲掉。这些海涵并不知道,他所能知道的只是一些不足以改变局势的情节,他所能看见的是妹妹一天比一天的脸色难看,灰着一双眼睛,在阳台上接比丝线还细长的雨。
这阵子最快乐的人要数阿歪了。头发歪歪的,眉梢歪歪的,但精神空前的神气。这阵子大家也没心过问彼此,有失恋的,有热恋的,有单相思的,有似恋非恋的。谁也想抽空跟某一个人探讨一下最近的心得。因为她们同时发现她们正在不自觉地离大家越来越远。可每人都觉得这空很难抽,你漏斗里的油,每一点滴都有自己的用途,不想舍弃。剩下的星点半两还得留给阳光等待蒸发。
阿歪的心收敛了不少。盏盏不知从哪天起一进屋门就觉得里面多了一种小女人的味道。床架前镂空的架格上,摆满了一排香水。阿歪现在很少化妆,偏爱上了香水,香水也不是以前的牌子,换上了“三宅一生”,而且换了新的味道。直到她们离开这间屋子很长一段时间后,进到这里的人还能闻到一种或几种伏在鼻尖的香味,说不清是玫瑰里掺杂着桂花还是薄荷还是薰衣草之类的。每种用完都会留几滴在瓶底。阿歪说如果哪天伤心了,还能从这残存里看见一些美好的回忆,不至于油尽灯枯想着要杀人或自杀。
阿歪比喻自己是一只八带鱼。她的触角伸出一只到外面,一定能捉到几只小虾小蟹。而这次,她在海底睡大觉,一只背上长壳的动物踩了她的点。就这样,阿歪说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是该发生点事,要不然她就显得太枯燥,太枯燥的生活对阿歪来讲是一种慢性自杀。于是她爬到长壳的动物上面,舒展开她的八只脚。
在超市购物出现错单的机率是很小的。这个“小”没想到是老天给阿歪预备的。起初阿歪很生气,大伙都跟着一块同仇敌忾,发誓说以后都不进这家超市了,并且阿歪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买了一件小T恤,收银偏偏在单子上打了两件,而且要命的是当时没发现,后来回来时试穿才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这一眼瞅得那个生气。也活招生气,以前出了收银台栏杆顺手就把票单给扔进垃圾桶,这天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握在手里握得一手汗。众人都众口一词地说,算了,为这点小事生气不值得,何况你不至于再跑回去跟人家理论吧?人家相不相信都很难说,把你轰出来就不划算了。再说你一个业务部的主管还计较这点小事?权当丢了这钱,要么就想我发慈悲,救济这家服装厂了。阿歪说我看该倒闭的是这家超市。对啊,说不定要不是你,超市真得要关门大吉了呢。阿歪回过味来,知道众人拿她涮,她挨个瞪了她们一眼,先是盏盏说不管我的事,我去WC,然后其它的也溜之大吉。阿歪正想找一两个镇山的,好让她去超市讨回公道。偏是盏盏这个临阵脱逃的主心骨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气得阿歪朝她们吼,功能欠缺啊你们!文筠在后面纠正,是堵塞,是堵塞。几个人窝在厕所里咯吱咯吱笑。文筠问盏盏,你什么进修见她这样?该不是春心大发看上卖T恤的小伙,心慌意乱地拿多了。盏盏说不知道。文筠模仿着阿歪的腔调,你说我们笑起来像什么?这么一堆人围在一起上厕所不干别的净笑,盏盏一边笑一边说,像老鼠啃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