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海棠(14)
她是一个灵性的人,对待感情的灵性可以是大公无私的,求其升华无限的。
第一次来玛卡,喝了熹光的茶,用龙井泡得茶,清香绵长。喝完茶,她就迷糊了,伏在茶坊的桌上,湿湿的头发,溅满泥浆的裤子,咬着指甲流着口水的半边脸,身上瑟瑟发抖。睡着时还喊大灰狼,别靠近我。也许她的脑袋还有警醒的意识。熹光是进一步退半步,进了大概二十五步才把那件薄薄的毯子给她披上。并不意味什么事要从感恩开始了。而是海澜的一句咒语:什么东西啊,臭脚丫子味。然后极味正地问熹光有洗手间吗?冲进洗手间还是一股脚丫子味。她猛洗自己的手,猛看自己的脸。一张脸皮洗破了,出来容光奕奕的是角质层下新生的脸皮。她没谢就扬长而去。因为她付了茶费的。
找到安顿的地方冲了热澡,包了个伊朗身,翻了翻旅店的手册,才记起自己冒失地闯进那个排在茶园七拐八拐她也没记清第几拐的位置的茶坊。她马上像狗嗅似地将全身闻了又闻,复又冲进卫生间,用光了旅社的三包泡泡浴。
一个茶坊,一个过客,很稀松平常。喝过的茶杯他再用手去洗,摸上去每个唇印的感觉都是一层污渍。
直到海澜伏在阳光充沛的窗台上晒头发,看见了那条有脚步丫子味的毯子。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女孩身上盖着那条毯子。是病了的样子。海澜眨了眨眼,双手围成一个望远镜状,人缩小了但影像清晰了,是冒然造访的茶坊的主人,下着雨没看清,原来毯子上绣着玫瑰美丽的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毯子盖过背上的人,但海澜还是从她露出的脚辩出这是一个娇弱的人。
她莫名的跟踪了他们。看他们进了清凉如风的医院。关门。她大胆地仰窗张望,那人下来了,他递给她一杯水,嘿,模范小夫妻。海澜吱地笑出一声。像老鼠叫。她快快地转到楼梯后,又安然地穿过大厅,走到疗养甬道,几棵玉兰树正绽放着一年中最绚烂的结果。她若无其事地晃动着双腿,揪到手里的葡萄叶已碾成了汁,熹光没有出来。她看着交班的护士匆匆地过。那幢贴了马赛克的疗养楼点起几支蜡烛,好像有人过生日。海澜不想走也不想留。只是她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每天借题发挥,借挥霍时光挥霍生命。医院照例给生日者捧上大捧的鲜花。病人的生日,在医院里过,那是死神临睡前开了一个小差,打了个小盹。海澜站在水池边,这儿可以看见点蜡烛的窗户。又可以看见熹光的出入。如果他不转道的话。她想到自己过生日,学校举行篮球比赛,舍友开完庆祝会后就说海澜你参加啦啦队吧,这可是许多人争着露脸的差儿。海澜极不给面子也极干脆地说,拉倒吧。趁热打铁的舍友恨铁不成钢,一个蛋糕狠切掉四分之三后捧给一群候在门缝听旨宣封的喽罗们,极大方地说,吃吧啊,吃吧,大口吃,呵呵,这可是鲜奶的,进口的,呀。好像过生日的是她。
这个人的生日挺漫长,不是碰碰杯切切蛋糕就了事。也很特别。小的烛光来了,又燃起两根大的。一定是红的,带些喜庆的红。配着雪白的墙壁,对守到天亮。海澜真想拿个紫外线高清望远镜,看看是不是一对脆弱的生命。她想这人是要死了吧,可惜她看不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月光初射下极厌耳,在嘲讽那幢楼里为最后的纯情守候的每一分每一秒。她极不情愿这个时候有任何声响,然而还是看见一个女人气咻咻地跟一个男人激烈地争吵。她的手势很多很复杂。身体也复杂地上下扭动。她刚想上前听点什么,又一个细碎轻微的声音,躲在假山后偷偷地窥着。海澜开始脑子混乱,月光柔和地泻下来,太阳的光线还没有完全隐没,两者交融着,让人分外起些邪念。她看见假山一侧两汪淙淙的泉眼,跟池里的水莲一样恬淡。平面的圆托出一个V形的缺口。却是遗憾为了美而形成的。海澜想她多像一首诗啊。
一天之内见全了一个三角架,经她一穿针引线,成了一个金字塔,里面有泥浆,水,木乃伊,活尸,裹头布,漂亮的殉葬品-熹光,宝枫,陈小咪,--她,算不算呢?迟来的牧师-忏悔者,应该不算。那时,海澜的心很坚定。
她截住了宝枫,用肢体语言分析了一下这个如水清透的护士。两人没说话,只当走错了路差点撞上头而已。她又去堵熹光,着实有碰头的打算,没想到头一个陈小咪让她让藤蔓缠住了脚,刺出一道一道的血痕。等到熹光,她已经推动恶作剧的本意了,她翘着脚步单脚跳,跳到一块大石板前坐下来看伤痕,不深,是一些带刺的青蔓。她双手扣住膝盖,熹光正向这边走,她原来决定作皮球滚下去,正确的做法却是一动也没动。如果熹光搭讪话,她晾他一个大哑巴。谁也没理谁。她走到下坡时到冷饮店嚼了一个大力士冰淇淋,很过瘾。
童话阙
海澜稍微打扮了一下,就是第二个陈小咪,第三个宝枫,伊人千面。但有一点改变不了,她的随意臆想,她的古怪。
她将这三个人看清楚,接近他们,但却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或她的行动。当他们联合起来把他们各自的猜测加在一起,大约地想到她的当前步骤,但想到当时,她的下一个已在当时改变。更何况,他们三个是不会联合起来,除非城陷了,墙坍了,三个人换姓了。
海澜第一次见陈小咪感觉同盏盏一样,就是这个女人怎么看怎么妖。她为什么会这么妖等一串连锁反应。
她明目张胆地坐到熹光茶坊里,一副逗逗的脸孔。她记得系上一条藕色坠边的白丝巾。卷曲凌乱的长发,有点失魂但不落魄的感觉。茶坊做得是开门迎客的生意。哪怕她口袋里的钱刚擦过屁股,用臭水沟的水洗了一遍,或者挡过枪弹花炮揣进美人的胸里亲过一个响亮的红唇。他,熹光,都得笑脸接纳。海澜说,这样的人,熹光,陈小咪,他们这样的人,是不该连累家属的。她倒宁愿招他做个上门女婿,从此寡心淡欲地过一些只在口头不动拳脚的打打杀杀的小生活。海澜上了风头,熹光这各薄情的男人是招架不住的。喝杯茶,可以吗?
当然,可以。一向干练的熹光也把话分成两截,停顿开说。好像连起来皮球会炸破,会刺激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站也不规范,立也不正直,走路西拐一脚,东扑一岔。按理说他希望回家后让白天悬吊的心扑通一下回归窝里,安稳踏实地抓住白晰的胳膊说点悄悄话。但他觉得这天有点迷眼,眼前这个似曾相识却又的确陌生的人是谁啊?他刚开口说。我好像以前在哪见过你。两耳一嗡,什么也没了,包括特意搜索肠刮肚挖掘出来的潜台词。只能在肚皮里敲一下鼓。
我好像似曾与你相识这句话,对海澜是极不管用的。因为海澜想听的是,你来了?很亲切地,开门见山的。不止仅仅是幻觉冒出来的一句搭讪。这个男人不长记性,还是色盲?
熹光收获了六枚硬币,这是海澜喝了半盏茶后留下来。他只听到硬币散落桌上硬梆梆地钝声,没有看见硬币从她修长而略微弯曲的指缝里滑落时的流水线。也许这是一切商人的守则,不会留心利益以外的东西。
熹光还是没能记住她姣美的面容。不是光线黯然,天公也不作美。而是他不介意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邂逅。他每天都会类似地接受着同样的镜头。同样的刺激麻痹了他原本热火的青春。他的躁动。他的不安,随着茶香的沉淀,余味的氤氲,还有泥土的泛青以及太多太多的陶瓷茶罐越来越熟视无睹。以前鲜明活跃的一切,如今都成了定律,成了一成不变的规律。海澜像那只长了脚却失了声的美人鱼,跑到陈小咪的花店里买了大束的鲜花,满满的一大抱,抱在怀里看不见前面的路。她就这样凭记忆走到了熹光面前。他还是像对待一个初次来客那样欢迎光临。直到她抱怀里的花换掉了他插在室内添逸的花插,他也没说一句她想听的:你来了?你什么时候还来?他不会这么说。但陈小咪一眼就眯出了她的苗头,她问海澜:你是想找花店的事做吗?她不喜欢地嗅了嗅店内的空气,但她喜欢她身上那般妖气。她说该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来,请你留个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