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13)

张昼抬手比划了一下,向我解释:“我奶奶村上的很多人都靠卖山核桃赚钱,基本每一家在山上都有核桃树。那个女人家里其实有很多核桃树,可是只能靠那个老头子去采。他只能拣掉在地上的核桃,因为好核桃都被其他人家偷摘走了。”

“这种乡下小地方的人,都只为了更好地自己活着,他们对丑恶束手无策。可是……”他说,“可是,她也太不幸了。就因为她脑子有问题?因为她对别人没有价值?……到最后我也没能说任何帮助她的话,我想……我想我下次都不敢看到她了。”

我知道这样的人是不幸的,是极度悲惨的,我想说张昼未免有些太过博爱,单纯因为他人的不幸而跑过来和我分享、鸣不平。但又想,我都做不到他那么正义,那么纯真,能够真心地为陌生人而悲伤,我没有资格说他。

“只想活着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变相的凶手,”我回答他说,“这种事情其实很多。但听你说,感觉这种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还是挺让人心寒的……”

“只是这样吗?”张昼碰碰鼻子,神情变得落寞起来。他似乎不希望听到我这样的回答。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难道你特地跑过来就只是想和我说这个?”我开始觉得奇怪,“你奶奶家离这儿可不近啊,坐车都得两个小时吧?”

“啊……”张昼突然有些局促和拘谨,他虽然有些内向敏感,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很少这样拘束了。可是他现在面对我就像面对其他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偷偷地、不自在地整理因为跑步而散乱的衣服和背包,手也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小动作,一会儿捏捏拳头一会儿又十指合拢在一起。

“你怎么了?在奶奶家还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欲言又止,我知道我这句话是戳中了他的心。可是会是什么事情呢,他又为什么要拿这件事作为开场白?

我还等着他对我吐露心迹,却迟迟等不到下文。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欲言又止?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我气愤地叹了口气,双臂交叉起来,赌气似的对张昼说:“你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没有别的重要的事我就先走了,今天心情不好!”

我转身把他抛在身后,耳边除了晚高峰汽车的鸣笛,还依稀有呼呼的声响,不知是风声还是啜泣。

城市里无数栋高厦的灯光亮着,远远近近地在黑色的树影间摇曳闪动,像是星星挂在低空。我以后生命中每一次回想起这天,都会泛起无比的后悔和自责。

如果我当时能沉下些心,再等哪怕半分钟,等到张昼鼓起勇气,或许他那段时期的人生会过得没那么辛苦。也是直到后来,我才真的懂了他那时候的内疚和害怕,究竟有多无助。

他们就像坠入漩涡的蚂蚁,而我没能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第 10 章

再次见到张昼,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

曾经我们经常有空就走在一起,或许是因为这个潜移默化的习惯,开学第一天放学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在同一个楼梯口碰见了。

还是那个楼梯口,初见的时候,那个因为鲜有人至而显得有些陈旧的楼梯口。

他还是习惯从这里走,我也还是习惯往这里走。夕阳的辉光依然泛着旧,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他变得高大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绝对不是我的错觉。不知道在他眼里的我有没有变,有的话或许也只是变得憔悴了吧。

一瞬的惊诧闪过我们的脸,他先开口:“卞妮……你也放学了啊。”

“嗯,”我说,“我们……好久没见了吧?后来暑假里我联系过你几次,你都没理我,我就没想着再打扰你。”

“不好意思啊,”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似的,“我一整个暑假都在锻炼和提升自己,高二的课挺难的,我也趁着暑假先预习了一点,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家里呢。”

“是吗?锻炼啊,”我用轻松的口吻问,“以前好像没见你这么关注健身。难怪你现在看起来……壮了不少。”

“呵呵,是啊。”张昼的语气也不像以前那么亲昵,我们之间仿佛隔着时光的灰尘,怎么也不清晰了。

“啊对了,”他说,“你爸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应该再过一个多月就能正常出门上班了。哎呀,这两个多月我在家照顾他,真没想到居然会那么累!”我下意识抱怨了一句,才发觉有些不合时宜,又稍微正经了些,说:“不过,我在接他出院那天过马路的时候,在斑马线遇到中途停下来让我们的车,他当时居然吓得不轻,可是那车明明没有开多快。他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之后他也好像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出门。我就怕他可能对车祸有什么心理阴影了。这会不会导致PTSD?”

“PTSD吗?我觉得可能更像ASD。”

“ASD?你了解吗?”

“唔……就是急性应激障碍,和PTSD有点像,不过详细的情况我也没办法说清楚。你如果真的想了解那可以去市里的图书馆找找相关的书,那里专业书籍还是蛮多的。其实……真的出现心理障碍的话,情况还是很严重的。还是希望你爸一切安好吧。”

“嗯,好……”我沉默了一会,决定再问问张昼的情况,“要不……再说说你?怎么会突然开始锻炼身体了啊?”

张昼神色暗了暗,却若无其事地一歪头,说:“没啊,就是觉得自己太瘦弱了,高点不好么?而且我现在确实也觉得身体健康了不少。”

“好……那,挺好的。”

张昼朝我转过身来,对着我,他现在那么高大,挡住的阳光让我想不起他曾经细腻的模样。此刻故作潇洒的姿态后面,他又到底有什么苦楚啊。

“到校门口了,我就不送你了,今儿有事。”

“嗯?什么事?”说完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没有曾经那么亲近了,我又有什么资格问出这句多余的话。

他看着我,阳光洒满他的脸。那是橘色也抹不掉的苦涩,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神色。“打工。我和老师说好了,今后的晚自习可以不上,把晚上的时间拿来勤工俭学。”

“什么?打工?为什么,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哪有什么为什么呀,”张昼笑了笑,“我不想上晚自习呗。拿这段时间用来赚钱不是一举两得吗。”

他变了,可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还是没变。他在撒谎。“你因为这种原因不上晚自习,老师怎么可能同意?!”

“因为我聪明啊,”张昼转身,拎了拎肩上沉重的书包,“走了啊,拜拜。”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路边的路牙石上被拉长,那么落寞,让我怎么能信他。

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让老师都同意他在晚上打工?恐怕只有特别严重的情况吧。

我默默叹了口气,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掏出手机给爸爸发了消息,说要晚一点回去,然后就去市图书馆,想找找张昼说的专业书籍。

一方面我确实是想了解一下爸爸的情况,我知道他害怕的不仅是车祸本身,更还有心理的问题——造成车祸的那个人。不用说是经历了分手和车祸双重打击。

还有一方面,我还是忘不掉接爸爸出院前一天晚上突然闪回的那些记忆。我想知道那会不会是记忆的错乱,或者真的是选择性遗忘。

图书馆里关于这方面的书出乎意料的丰富,我看了几本,决定先借些综合性高的稍微了解一下。有一本精神病学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把它从满满当当的书架中抽了出来。

沉甸甸的一本,我先囫囵翻了一遍,再去看了目录,发现里面介绍了很多不同情况的精神障碍,在中间的第十八章里有一节,叫做分离性遗忘症。

“分离性遗忘症是一种记忆障碍,表现为突然的逆行性自传体记忆丧失,即对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的记忆丧失,持续时间从几小时到几年。”

“分离性遗忘的基本特征是无法回忆起更为广泛的重要的个人信息,无法用普通的健忘来解释。记住这样的信息通常会感到是创伤性的,或会产生应激。”

我仔细地把这节内容完全地看了一遍,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如果我不是罹患精神分裂或者妄想症,那么那段曾经因为过度心理刺激而被我遗忘的记忆,很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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