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熟悉的欧式建筑,男人心头猛地一颤,故地重游,景没变,人依旧,可心境却大不相同。
“发什么愣。”
蒋楚看着久不下车的人,出声催促。
避无可避了,郑瞿徽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还真有她啊。
不过是心气不顺摆了几分钟冷脸,立刻还给他一个下马威,真是半点亏都吃不得。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或许因为是周末,学校里没什么人。
蒋楚走在前面,郑瞿徽慢吞吞跟着,面上是气定神闲的懒散劲,内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安定。
“到了。”她停下。
郑瞿徽低头盯着脚步走了一路,才抬头,正是那条一眼望到头的湖畔长廊。
当年,就是在这,她甩了他一个耳光。
到如今再忆起,清脆的声响和揪心的疼,历历在目。
同样的位置,她站在他面前,眸色澄澈,微扬的眼角似乎在笑。
他的表情太严肃了,蒋楚真的噗嗤笑出声了,然后去牵他的手。
两人牵手走过长廊,绕过人工湖,走到图书馆浅的公共椅上坐下,旁边是一片绿茵场,三两个少年在练习踢射。
许是周遭的氛围恬适宁谧,让她静下心来捋清错综复杂的思绪。
很突然的。
她开口问:“你受过多少次伤?”
郑瞿徽怔忪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没所谓的调调。
“记不清了。”
是啊,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从来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哪里会去计算伤患病痛。
可蒋楚记得,她又一次悄悄数过郑瞿徽身上的疤痕,清晰明确的和被岁月冲淡的,一共二十四处。
可能也不准确,说不定有胎记或者痣被误算其中。
那是肉眼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呢。
十指紧扣的手,蒋楚端详着男人手背上一道淡橘色的伤疤,指尖轻轻滑过,一遍一遍重复着路径。
丁思真的心计确实很“毒辣”,一针刺在人的软肋上,痛感的后劲嵌进每一口呼吸起伏里,密密麻麻。
回想着她最后的那句问话,蒋楚不愿深究,亦是不敢。
自杀的方式有许多种,但直接将矛头指向郑誉国的路唯这一条。
借他之手亲自斩断了这段无望婚姻里最后一点可能性,高舒筠的“意气用事”大抵如此。
她该有多恨郑誉国呢。
不惜以死来惩戒这一场“虚情假意”,让他背负上杀妻弃子的恶名。
不惜摧毁利益至上的联姻关系,拉开了郑高两家往后十数载的明争暗斗。
不惜抛下年幼懵懂的孩子,赔上郑瞿徽的整个安稳人生。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至于么。”
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是历经了多少次自我说服,才可以将这场变故消化成嘴角一抹淡笑。
他的漫不经心,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失望总结。
发生这一切时,年仅五岁的他该有多无助。
若说“狠毒”,若说无辜,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呢。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人们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我可不这么认为,伤口是一直存在着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出于保护,伤口被覆盖上疤痕,疼痛随之减轻,但这一切永远也不会消失’……好像是这样的。”
手指依然摩挲着疤痕,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望向自己时饱含着歉疚和自责的那一双眼睛。
蒋楚微微仰起头,看着远处,视线被什么模糊了焦点,渲染出一圈圈光晕感。
“或许,大人也会有做错决定的时候吧。”
郑瞿徽看着她的侧颜。
盈满了水光的眼眸,一滴透明的泪由眼角滑落,将将缀在消瘦的下巴尖上。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
将人轻轻揽进怀里,胸口的布料顷刻间濡湿了片,温热的水汽像一片沼泽地,裹挟着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无法呼吸的窒闷感。
你看,他总是不出意外地输给她,不论眼泪还是其他。
“蒋楚。”
“因为有你,我愿意试着去忘记‘糟糕的过去’。”
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锱铢必较是常态。
说原谅是天方夜谭,不追究不理会已然是最大的妥协。
我愿意尝试和过去和解。
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从前失去的和得不到的,好像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因为有你。
忙
最后的尾声,丁思真被秘密送出了国,那个孩子也领回了郑家,名字还是定了最初的“郑丛”。
看似一场皆大欢喜。
事件主角们都得偿所愿,除了那个女人,查无此人的丁思真。
风波平熄后,岭南的舆论也消停了。
修缮被撕毁的族谱成了首要大事,郑家选了个黄道吉日,点明了家族子孙都要在场。
其他人都好办,除了变数最大的郑瞿徽。
郑老爷子几次派人去高家要人都无功而返,到底是郑氏血脉,哪怕闹得再荒唐仍是不肯放。
这件事高老将军并没有刻意阻拦,全凭外孙心意。
郑瞿徽是随性惯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个准话。
没办法。
比起那些琐碎的繁文缛节,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大事情。
///
蒋楚在岭南待了一月有余,除了每周末回老宅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事务所和莘园路的公寓里。
她精怪着呢。
家里那位久不肯消气的老太太,比郑瞿徽难哄一百倍。
先前殷勤了几日,什么丧权辱国的要求都答应下来。
郑瞿徽找不到她人的那会儿,蒋楚在老太太的威逼下“被迫营业”,和赵研李研张研挨个见了面。
一次两次,愈演愈烈,她才反应过来此路不通,果断换了策略。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索性先晾几日。
果然,是老太太没忍住,隔天不见人就一个电话飙过来,催了几次,从刚开始的恼怒不乐意,到后来的失落不得意。
先借口公事忙搪塞着,等到了周末,回蒋宅听一顿训斥,时间周期相对合理,蒋楚的小算盘打得正正好。
又到周日。
回家之前照例先拨一个电话探探口风。
“云姨,奶奶今天心情好吗。”
“赵家少爷差人送来了阳澄湖的特级母蟹,老夫人好这一口,特意叫人取了瓶老茅台……”
还没等人说完呢,蒋楚皱着眉反驳,“医生说她不能沾酒。”
小老太太脾气拗,开了封一准贪杯,到时候谁也拦不住。
“我们哪里劝得住啊,还得你来。”云姨笑着讨饶。
这是旁敲侧击催她回家呢,蒋楚听出来了。
看了一眼时间,离下班还有半小时。
算了,不管了,文件合上,椅子归位,拎包走人。
一路驶回蒋宅,还没到最堵的高峰期,平常近一个小时的耗时只花了三十分钟。
车子快开到的时候,突然瞥见院门外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蒋楚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怎么在这。
“嘀——”
鸣笛示意,靠在悍马车身的男人缓缓回头,看到是她,眉间的褶皱倏然平了,嘴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蒋楚下车,朝他走去:“来找我的?”
郑瞿徽含糊地“哦”了一声,不知是叼着烟,还是他刻意敷衍。
车顶上放着一个满是烟蒂的烟灰缸,看着数量半包没跑了。
“怎么不先打电话。”否则也不至于在门外傻等着。
“怕你忙。”突如其来的体贴。
还想再说点什么,后边又一辆车驶来。
蒋楚望过去,驾驶位那人探出半个头。
是赵研。
“楚楚,哥也在啊。”他开朗打招呼,志得意满。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个的全到齐了。
大约是收到了她困惑的目光,赵研笑着解释:“助理粗心大意,方才送来的螃蟹漏了一箱,我才发现就赶忙送过来。难得奶奶中意,别坏了她老人家的好兴致。”
原来如此,蒋楚了然点头。
腰间忽然多了一股力道,蒋楚惯性往那人身上撞去。
郑瞿徽肃着脸揽过她的腰,将她分散的注意力抢回了自己身上。
指尖摩挲着衣料,举止侵略且占有,更像是再宣誓主权。
“我先进去了。”送蟹的人难得识趣。
话音刚落,紧闭了一整日的雕花铁门应声而开,赵研的车开进去,门又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