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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沈澈仔细地检查完了之后才从塔吊上下来。四处已经没有人的踪迹了,只剩一望无际的白色纤维曲面,沈澈挠挠头叹了口气,他的手机,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用上了。
sast台址地处高原到丘陵平原的斜坡地带,仅仅是从高处看,它是一个几近光滑的凹面,但它的地下却有着G省最丰富的暗河网络。当初为了解决暴雨引起的洪涝灾害隐患,项目组在下面又修了将近一公里的引流渠,把积雨引到附近的大山中,来确保望远镜不被雨水侵害腐蚀①。沈澈从塔吊下来之时,洼地上方已经有团团乌云密布,他看了看表,只简单回工棚穿了救生衣,背着冲锋舟就下了引流渠。
地下暗河的水已经有些高了,沈澈拿了激光测距仪先到了第一个测量点,测量结束之后,他在纸上记录下数据,正准备前往下一个测绘点,就听见身后一声敞亮的‘沈澈’!
声音漂在引流渠中产生阵阵回声,沈澈长吁一口气,将冲锋舟加速。
路舒媛不甘心,自然也加速抽自己冲锋舟的马达,见沈澈并没有理自己的意思,又冲着他背影大喊:“我给顾何打过电话了。”
前面的冲锋舟果然停住了,路舒媛的小舟驶至与他并肩。果不其然,一提起顾何,沈澈的表情就由冰山转为生动,只见男人好看的眉眼都粹着一种浓浓的愁意和厌倦:“我劝你别动她,不然,我对你的态度就不仅仅是现在这样了。”
“你放心,我怎么敢。”路舒媛的语气比上午软了好几分,“我只是想知道,你喜欢的女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见沈澈不说话,路舒媛继续道:“原来,你喜欢的是温柔和静那款的,那么,我可以试着为了你改变……”
男人揉了揉眉心,又在看表了:“路舒媛,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喜欢的是顾何,而不是顾何那样的女孩。”
他还在说着,只觉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一下,路舒媛楚楚可怜道:“那么,你能不能别那么讨厌我?”
沈澈这次是真的叹气了,只说了四个字:“东施效颦。”
下一秒冲锋舟便陡然往下沉了沉,是路舒媛攀着他手跳了过来。一下子加了重量,冲锋舟有些失衡,一些水渗透进来,女孩摔倒在舟面上,沈澈却只是抱着手,冷眼旁观。
她是如此狼狈,他却是如此冷漠,就仿佛晚宴上那个绅士体贴的男士是别的什么人一般。路舒媛不惜得再装,咬牙切齿道:“你会后悔的。”
“不会。”他惜字如金。
“你不会以为六月毕业之后你还能和以前一样回到文西控制台吧。”路舒媛缓缓宣布,“文西发射场二号工位的塔勤发射手岗位,沈澈,那才是你的起点。”
塔勤,是文西最辛苦也最危险的岗位,主要负责火箭发射前后的巡视检修,卫星转场吊装,以及低温燃料的配置填充。做这样一份工作不需要太多专业知识,而需要随时准备一封遗书。
文西卫星发射场的卫星发射成功率在96%,在国际上都算得上头名,但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卫星场上的所有人,尤其是塔勤人员就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塔勤啊。”沈澈念出这两个字,在sast的这半年让他成长了很多,他此时甚至是云淡风轻的,“塔勤也无所谓。”
“但有件事,你不会无所谓的。”路舒媛脸上此时露出诡异莫辩的笑容,不给沈澈反驳的机会——“我说会就会的。”
计划是大年初一那天拿到沈澈sim卡偶然开始的,最初路舒媛只是想近一步看看沈澈手机里的秘密,然后她就登陆了他的微信,一个备注为【小阿何】的微信被置了顶,她看不到以往他们的聊天记录,但顾何几乎每天都会给他发微信,有时候是今天食堂的饭菜,有时候她随手拍的小猫小狗,发的话也很日常,自然又不黏腻。如果不是情敌,路舒媛甚至会不自觉想要和这样简单干净的女孩成为朋友。
除了顾何还有一个备注为大川的男生,隔三差五地便给沈澈发微信,路舒媛于是知道,沈澈的一位高中老师生了绝症,这个叫大川的急得不行,天天叫沈澈给他出主意。
不过是高中老师而已,路舒媛本来没放在心上,还想继续摸摸视奸沈澈的朋友圈,却在前几天不断地被日历内置的闹钟吵醒。
【离她生日还有三天。】
【两天了!】
【小阿何最低法定结婚年龄,就是今天!】
最后这条里,“结婚”那两个字刺目得几乎要剜掉她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零点零分给顾何发了“生日快乐”那四个字的。痛吗?不全是;痴吗?也不尽然,究竟是什么,路舒媛自己也弄不清楚。
以往,她是绝不接沈澈手机上的来电的,但那天,顾何生日那天,无数的电话打来,她终于失去耐心,也发了狠,用自己手机给顾何回拨了过去,挂了电话之后,思量再三,她还是来了这里。
她不知道,如果早知道那个高中老师对沈澈如此重要,她会不会善心大发,将他患病的事情告诉沈澈。
嗡地一声,发动机的噪声让她从心绪中抽离出来,是沈澈把马达抽到了最大马力。他怕下雨,冲锋舟又太小,恐怕承不住两个人,他决定中止这次测量,先上岸为好。
但这个举动落在路舒媛眼里却让她几乎是瞬间炸了,“我说了,不允许你讨厌我!”她双手搂住沈澈腰际。
沈澈控制住想要甩开她的冲动和厌烦,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和路舒媛纠缠的时候,他利落地一个反手钳住路舒媛,他已经很小心,但即使只是很细微的动作,却也让冲锋舟狠晃了一下。
“路舒媛!船要是翻了,要死你自己去死。”沈澈恶狠狠地,他手劲很大,让路舒媛根本无法动弹。
路舒媛还想说些什么,沈澈不想听,直接不耐烦地把她嘴捂住了。
刚才女人上船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冲锋舟的浮力和往日他的习惯的力度很不一样。他只测量了一处水位,但那水位已经比以往高了很多。
——外面应该是开始下雨了。
冲锋舟从第一阶暗渠流向第二阶,路舒媛就在这个关键的当口,趁沈澈分神之际挣扎起来。小船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暗河的水升的又急又快,一个不大的浪雪上加霜地打来,冲锋舟便从右边翻了过来。
不知道喝了多少口水,溺毙感溢满天灵盖的时候路舒媛只觉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托举上来。
“穿上。”沈澈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救生衣。
“沈澈……”路舒媛看沈澈的眼神又变了。
生死危急的关头,沈澈没时间跟路舒媛废话扯皮:“扶着我肩膀,像抓浮木,记住,不要用力往下压。”
路舒媛慌乱地点头,暗河里的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急。汹涌的水几乎打得路舒媛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沈澈一路沉默,路舒媛能感觉他其实也筋疲力尽,但还是为她排开水流漩涡。他们一路从二阶游到下河处,通向地面的梯.子已经被冲垮,路舒媛见此几乎是立刻绝望地放声大哭。
沈澈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驮着你,你试试能不能抓着泥壁爬上去。”他说。
“哦…好…”路舒媛哭哭啼啼地,坐在沈澈肩头。
一个力道下去,沈澈几乎是立刻就被她的体重摁着下沉了快半米,他喝了好几口水,强忍住不适,蹬着旁边的泥壁给路舒媛送力。
路舒媛抓住上面一块突起的泥泞,奋力向上爬,有了沈澈在下面的托举,她终于够到了外面一根木桩。
“再给我一个力。”她大喊。
然后就感觉脚下的力又加深了一点。她逆着水流把大腿也放在外面,一个翻身,终于回到了陆地。
是劫后的新生。
豆大的雨水打在路舒媛脸上,让她顷刻清醒过来,她趴向洞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沈澈从水底露出头来。
她伸出手来,焦急地吼:“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然后她便看见那个她魂牵梦萦的男人对她笑了,即使那只是个筋疲力尽又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曾经她觉得这样高贵冷艳的男人不适合也不应该笑,他就应该像他们初遇时那样绅士又体贴,但除此之外,不应该有其他的情绪;后来她觉得,她必须要征服他,让他做她的奴隶,宠她,听她的话,她命令什么他便做什么,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都应该由她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