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工作做完,女人接着缓缓道明来意:“囡囡啊,你现在在哪个班啊?”
顾何哑巴似的站着,她不想说。
深谙自己女儿拧巴的个性,女人自顾自继续说:“囡囡啊?你能不能帮妈妈找个人?孟季凡,他好像还跟你是一个初中的,凡凡最近总是不回家,我和你伯伯都急死了……”
孟季凡是女人结婚以来的一大心病,她的身世不光彩,肚里这个又不稳,只能把大把时间都用在讨好跪舔孟家这个唯一的儿子上,只不过收效甚微,她甚至是有次不小心撞见放学回家的孟季凡,从他身上的校服才知道他上的是韶高。
滴滴两声,是身后的保姆车鸣了两声笛,于是顾何知道女人不能再呆下去。她不是什么张扬的性子,似乎永远无法做出那些宣泄情绪的事情,像现在,比起把这些钞票扬飞或是踩在脚下,她只是执拗地重新将它们塞回女人包里。深呼吸了好久,她才勉强回话:“你找别人吧,我不认识。”
回教室的路上,顾何抬头看见一轮将满的月,那不含一丝杂质的月光越明皎,就显得她那影子越阴暗。
顾何觉得自己贱。
生得贱,长得也贱。
皎洁的月亮,就这样见证了她最肮脏的隐衷。
时间指向八点半,顾何赶回教室拿书包,她没想到教室里还有人,脸上的情绪忘了藏。
“怎么不去上夜自习?”顾何先开的口。
沈澈唰唰写着题目,最后一个数字算出来才回答。
“等你啊。”
他朝她走过来,仔细探究了一下她表情,语气竟然变得有点温柔。
“不开心吗?”
“……没有啊。”
“女人说没有就是有。”沈澈伸手探向顾何卫衣帽子,掏出几只三菱笔和一个派克笔盒。
他打开笔盒,里面是一只闪着金光的钢笔,笔是好笔,也贵,就是太重,一点也不适合学生用。
“别人硬塞给你的?”少年看向女孩冒火的惊讶眼睛,一边拔开笔帽,笔是全新的,没有灌墨,他就在纸上空写了两个字。
【小猫】
“不喜欢?”他又问,纸上又多了两个凹痕。
【我的】
女孩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情绪,她重重点头,微微嘟唇:“嗯,不想要。”
“不想要咱们就不要了。”他说话是轻的,手上动作却是重的。只见他握笔把钢笔笔尖怼在金属直尺上,用力一撅,金贵的笔尖就被他掰弯弄断。
他扬手把那钢笔扔进垃圾桶:“要赔的话,让他来找小爷我。”
随手拿了个本子,他牵着她走出教室。
天台,沈澈照例翻上保温涂层外缘的时候,顾何站着不动。
“我怕。”
两个字让沈澈心上痉挛了一下,他整个人温存得不像话,转身揉揉她的刘海,缓缓伸出手。
“我在呢,不怕。”
月光把两个人影拉得很长。
沈澈不是话多的人,只从本子上随意撕下一张纸,三下五除二折起来。
朝机头哈口气,他将那只纸飞机放飞出去。
纸飞机飞得很远,在空中打着圈,像是要奔到月亮上。
“你知道吗?纸飞机一共有十二种折法,哪种折法飞得最远你晓得嘛……”平日冰山似的少年突然变得健谈,一边又开始折一边絮叨,顾何只是听,素净的脸和婉温和,隐约有几分动容。
“你听过《月亮船》吗?”她突然问。
沈澈摇头。
顾何瞟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鄙视他是个没有童年的人。
从裤袋里掏出手机,顾何放起《月亮船》,这是《快乐星球》的片尾曲,那时候她还在上小学,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看《快乐星球》,乐乐、冰柠檬、多面体、莲蓉包,还有老顽童爷爷……这些不是电视剧人物,而是出现在小顾何梦里的朋友。
“大概就是讲有一个叫丁凯乐的小学生,他每天都很不快乐。”顾何缓缓叙述着剧情梗概,“然后快乐星球有一群孩子,他们在做一个课题,就是让一个人变得快乐起来。”
沈澈很给面子:“然后呢?”
“然后…他们把乐乐变得很快乐,但那也意味着,乐乐再也不能去快乐星球了。”顾何的声音幽微下去,“最后,他们就分开了。”
她偷瞄着身旁这个少年,他似乎也来自快乐星球,带给她无数喜悦。但她害怕他会不会也仅仅只是,赐予她片刻的欢愉,然后终归要回到属于他的那颗星上去。
手机仍在放着歌,清亮的女声正唱到高.潮:“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快乐和智慧的桨,当你醒来,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正摇着月亮船,在银河上远航……”
两人都咀嚼着歌词,一首童谣被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小小年纪怎么爱看悲剧。”沈澈戳戳顾何脑袋,吊儿郎当地评价了一句,“你这思想有问题啊。”
他长腿一架,端的好看,环抱着手臂问:“快乐星球上的人,是不是也很喜欢那个什么乐乐啊?”
顾何点头。
“那怪不得我不爱看呢。”沈澈盯着顾何,语气是一贯的淡定自得,“这片儿不适合我,相互喜欢的人是不会分开的。”
见顾何想反驳,少年挑眉,散发着不由分说的桀骜:“我沈澈说是就是。”
顾何咧开一个清甜的笑,她倒不是想反驳这个。
她仰望着月亮,天真道:“也不是爱看悲剧吧,你知道吗?乐乐是我童年男神,他真的太好看了,我小时候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帅的男人,我还对着月亮许愿,愿望就是长大了嫁给丁凯乐。”
沈澈整张脸垮下来。
“那我想好今年生日许什么愿了。”他瞪着顾何。
“啊?”顾何不明就里。
少年一直是早熟稳重的,此时脸上反倒露出点罕见的稚气来。
“愿望顾何的愿望,统统不能实现。”
☆、Chapter 06
Chapter 06
十月底,又一次月考过去。
早上一大早,高一十五班的学生们还没收到试卷就先收到了排名表。
沈澈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数理化生接近满分的分数,即使语文英语成绩不够亮眼,也不影响他成为全班甚至全年级的焦点。
将纸对折,会有一条线,顾何的名字就在这条线还要靠下的位置,语文英语分数还能勉强入目,数学物理成绩简直可以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拉胯。
语文老师此时抱着试卷走进教室。因为动不动吟诗,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诗哥。诗哥年纪不大,为人随和,此时站在讲台上发卷子。
“你们班的顾何是谁?”他大喊,“站起来给我看看。”
埋首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那页语文书中的顾何战战兢兢地起立。
“是个漂亮孩子。”诗哥暗赞,“人漂亮,字也漂亮。”
接着晃着卷子大声道:“全年级唯一一个满分作文啊,我们班顾何。”
顾何头埋得更低了。
“我看见她剁冰屑悉索的萝卜,偷粉红色的口红,买南下的车票;然后,封山那天下了雪,雪掩盖了母亲的脚印,于是妻子的灵魂就奔跑起来,自由且放荡……” 诗哥大声朗诵着,十分享受和投入,没人注意到,此时站着的顾何正在经历着凌迟般的折磨。
她凳子被人从后面重重踹了一脚,膝盖连着小腿被紧紧夹在桌脚和凳脚之间,关节被挤得差点错了位。不敢表现出任何一丝异样,她只能僵直了手臂,死命抠着桌沿忍痛。
女孩转身,不动声色瞪着孟季凡。只见孟季凡半悬空坐在椅子上,后两只凳脚着地,前两只凳脚悬空。他似乎还是意犹未尽,使力又后仰了一些角度,一面对着她微笑,一面投给她一张纸条:
【北姑①,派克笔好用吗?】
【你是用来写字,还是……捅自己下面?】
【嫌细还有粗的。】
朗诵结束,沈澈第一个鼓掌,掌声在教室里显得尤为突兀。
诗哥一个粉笔头子丢过去:“有些同学啊,长得人五人六的,一手小鸡爪子字,龙飞凤舞的,看得我隔夜饭都呕馊出来了!”
沈澈就只是笑着咳嗽几声,目光落在窗口那个小身影上。
顾何的膝盖像是碎了,脚也被拧得生疼。过了好一会儿,等到掌声渐弱,哐当一声,孟季凡才肯放下脚让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