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利落地只写了父亲一个人的名字,至于母亲,她写了不详。
同桌趁这个空隙做了自我介绍,于是顾何知道她叫莫悦婷,以前是普通班高一五班的,并且也是住校生。莫悦婷大概对这个漂亮又腼腆的同桌颇有好感,就着刚才的话题打开话头:“说到物理,你认不认识澈神啊?”
“谁?”顾何眉心一跳。
“澈神沈澈啊!”莫悦婷激动起来,“就是那个物理数学竞赛都吊炸天的沈澈啊……诶他好像也是十五班的!!!”
“是,是吗?”她还在写着表格,笔尖最后落笔那一捺被她拉得无比长,“我好像跟他不是很熟。”
莫悦婷瞬间有些懊恼,不过瞬间就想通了:“哎,我懂的,像我们这种物理垃圾被迫转文的,澈神这种人肯定看我们就像看笨蛋小猪。”
“嗯……”顾何心不在焉地附和,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但莫悦婷却显然还沉浸其中,自言自语喃喃道:“可惜只是上次国旗下演讲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他一次,上次不知道他们班听谁说,说澈神的眉毛里有颗痣,我妈妈说了,眉毛里有痣的男孩子都旺妻……”
“那不是痣,”顾何就那样不自觉地反驳道,“是胎记。”
“卧槽这你都知道啊!”莫悦婷搂过顾何,“哎你还知道什么跟我说说?”
“……什么都不知道了。”顾何慌了,借口去打水起身拿水杯就离开了座位。
一楼的开水房内,顾何拧开龙头,看着窗口整齐排列的各色水杯发呆。
故事该从何说起呢,她明明答应了沈澈绝不退步的,她明明下定了决心的。直到看到母亲向她跪下,听见母亲以阿姨自称,想到尚未出世的妹妹,想到蒙鼓里的父亲,她是真的崩溃了。没有推人的直接证据,她只能妥协,整件事以顾何放弃追责,孟季凡转学告终。
过年的时候,顾何跟父亲关了牛肉面店回了一趟浔州。本来她是从来没有动过转文科的心思的,没想到奶奶说:“顾何啊,不然咱们还是学文科吧,女孩子,就应该学文科的。”
顾何那时候很委屈,头一次顶撞奶奶。
奶奶就摸着顾何手,老人满是纹路和老年斑的冰凉双手让顾何难受。
奶奶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以后做个文秘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安稳,最重要的,是要开一门好亲事……
是这样吗?原来女孩子的身份,就是做别人的妻子、母亲——奶奶?
顾何并不认同这种想法,但奶奶又说,阿何啊,你以后,是要代替你妈妈照顾你爸爸的,你舍得让爸爸伤心吗?你舍得让奶奶伤心吗?奶奶是真的觉得,你读文科是好的……
这简直是道德绑架,顾何强压下心中的种种反驳之词,难道读理科就不能照顾爸爸了吗?难道做别的工作就不能照顾爸爸了吗?但‘妈妈’那个词刺痛了她,奶奶行将就木的眼睛也刺痛了她。
坦白讲,她并非就对物化生那么感兴趣,但如果奶奶不是用那些话劝她,而是真的为她考虑,或许,她不会那么难过。
“爸爸,你觉得呢?”支开了奶奶,顾何问父亲。
“乖乖,你语文英语都比其他科目强,或许文科更适合你,爸爸也觉得你读文科更好。但无论理科文科,爸爸都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顾何仔细思考之后决定转文科班。
*
于是时间便走到刚才文科班看座位那幕。
开水房,顾何还在发呆,热水龙头就被人关上了。
“都溢出来了。”那人说。
顾何看了他一眼:“大川。”她说完又立刻道谢。
“别叫得那么亲热。”邢大川嫌恶地开口,“我可受不起你老人家一句大川。”
“对不起。”她抱着水杯,玻璃水杯导热极快,她的手被烫得发红,却一动也不敢动。
邢大川见顾何这幅畏缩样子,嗤笑了一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这女的,长得漂亮心也狠,扮猪吃老虎,手段真的还挺厉害的。”
顾何:“……”
“你一步步接近阿澈,让阿澈保护你,利用他帮你除掉孟季凡,事成之后再一脚把他踢开。”邢大川拍了拍掌,“顾何,牛逼啊!”
顾何被他这一番话躁得难受,但她没有反驳,只是问:“敏瑜的脚好点了吗?”
男生的眉高高皱起:“不劳您操心了,小九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是,我是不配当她的朋友。”顾何苦笑。
邢大川不再说话,打开水龙头接水,随即快速离开,只剩顾何一个人在开水房发呆。
她是没办法向他们解释她为什么放过孟季凡的,她更没办法原谅自己,孟季凡把小九害成这样,她却因为何秋萍那一跪放过了他。
逃避了一整个寒假,她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有个人来羞辱她的这一刻。
阳光透过开水房窗户射在一排排水瓶上,折射出彩虹般琉璃四溢的色彩,那一刻,顾何想起了她光一样的少年。
*
四班的各科都重新分配了老师,语数外中,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诗哥都是顾何原来的老师。诗哥对她转文科班的这个决定非常赞同,直说顾何的文采放在全年级也是能拿得出手的,还亲自任命她为语文课代表。
新学期刚过两周,上午广播操大课间,顾何去办公室拿批改好的语文作业回来。
同桌莫悦婷见她搬作业上来,就好心地帮忙发,一帮忙不要紧,作业本扉页上全是陌生名字。
顾何停了笔,翻了第一本,却发现是自己十五班老同学林燕的名字。她说了句糟了,随后就搬着这些重重的作业本朝办公室走去。
诗哥的下一节课在十五班,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桌面上空无一物。她现下手上这些是十五班的作业本,那么自己班的作业,想必是被十五班的课代表拿到十五班去了。叮地一声上课铃响,顾何就又搬着这些砖头似的作业本上了楼。
语文办公室在一楼,十五班的教室在五楼,顾何一路小跑地上了五楼。十五班的教室内,只见诗哥还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吟诗。顾何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踏了进去。
“哈哈,是大家的老同学。”诗哥打趣道。
顾何尴尬到脚趾抓地,只小声跟他说作业好像拿错了。
诗哥这才回过神来,忙翻了翻讲台上的作业,说了声“诶哟”,就让顾何换回来。顾何一秒钟都不想多呆,赶快放下手上的巨石。
见顾何一个小女孩拿这些东西实在不方便,诗哥就喊:“班长呢,帮帮她。”
“不了。”
“不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句回答,顾何对上盛敏瑜冷淡的眼神,立刻说道:“老师我一个人可以,真的可以。”
她又把自己班的作业搬回来。终于走出班门口,顾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或许应该看见她了,而她,是不敢在台上明目张胆找他的眼神的,但猜也猜得到,那眼神应该和小九跟大川看她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没走几步便有些累,她把作业放在地上,想要高低先喘口气。然后,走廊尽头就出现了那抹一整寒假未见的熟悉身影,他手上拿了一沓卷子,被一群男生簇拥在正中间,一边走一边雀跃地跟同伴说着什么。
顾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现在只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连沈澈的声音都清晰可辨,顾何没有办法,心生一计。
她蹲了下来,解开自己的球鞋鞋带,装成系鞋带的样子,系好了左脚再系右脚。他应该没看到她,那群男生就那样带着风从她旁边经过,而她低着头,只能看见他们千篇一律的校服裤脚。
过了一会儿,鞋带终于系好了。顾何起身,望向他的背影。
一个寒假不见,他头发似乎长长了一些,旁边的男生勾着他的肩膀,说到高兴处,两人都笑了,沈澈还侧身用卷子打了那男生脑袋一下。于是顾何像做贼一般偷看他侧脸,还好,他那副明媚爽朗的样子就好像从未受过伤似的。
他应该愈合得很好,顾何想,看到他又变成了她碰不到的神祗,居然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尾注:
①你系度做咩啊?:粤语,你在这里干嘛。
②睇:粤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