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回了句习惯了。
路舒媛笑笑,仿佛已经习惯他这样彻骨的冷淡。她问他:“我猜第一次来你家的人都会好奇你家为什么这么暗吧——除了顾何。”
沈澈两道剑眉竖起,和顾何重逢那天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不仅没有提光线暗的事情,相反,在之后邢大川提出要开阳台的时候,还起身反对。
看见沈澈的表情,路舒媛舒坦地抿了口果汁,缓缓说出她给他的那份新婚礼物。
“沈澈,顾何她陪了你整整两年。”
“那些让你活下去的琵琶声,不是CD,是她弹给你的,是她不眠不休割破手指也要弹给你的。”
路舒媛还记得,五年前,不,现在应该是六年前了。那年盛夏,她在文西战地医院的ICU门外接到了顾何的电话,她就是在医院门诊大厅见到了那个让沈澈死心塌地爱着的女人:不高、很白,一双杏子眼分外亮,和被她撕掉的那两张相片上相貌一样。就是右脸有道淡且长的疤痕,那疤痕削减了她几分美丽,却也让她脸上显出一种坚毅来。
“你知道的,上面对你们两个人的安危很重视,整个病区都封锁起来了,所以她求我带她进去。”路舒媛继续叙述,“你从ICU出来之后,被单独带到406医院一栋小楼疗养,那时你聋你瞎,她明知道你知道听不到,却还是坚持要弹琵琶。她带的护甲不够多,用完了就直接用手指拨,那个鲜血淋漓的样子,就算我是她的情敌,我也心疼。”
“S市文西两头跑的日子顾何整整过了两年,后来你复明了也能说话了,就是背上的伤依然严重,文西决定把你转到A市解放军总医院,那里不是军校能再插手的地方了,于是转院前一天,我问顾何,要不要见见你。”
路舒媛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当时顾何怎么回答我的吗?”
她又抿了口果汁,太甜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发胖。
——“‘要见的,但不是现在。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她当时这样说。”路舒媛脸上此时居然浮现出一种敬佩的神情,“我当时都被顾何弄懵了,我问她,这样值得吗?在一个小隔间里给一个半聋的人弹琴,陪伴他整整两年却不告诉他,值得吗?”
“顾何没有回答,只是笑,笑着跟我说谢谢,笑着对病床上沉睡的你说‘阿澈再见’。”
“沈澈,我是见过顾何那副温和淡定的样子,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我比不过她了。”
一席话讲完,路舒媛才依依不舍地将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
“这份新婚礼物,沈总工还满意吗?”
坐在懒人沙发里的男人整个人都仿佛僵了,宛如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五年前,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他从未想过,原来她会一直在他身边,陪伴他、守护他、最难得的——是保护他作为‘阿澈’的最后一丝自尊和骄傲。
那琵琶声,是她给他的,悲惨命运一无所有的馈赠。
“谢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澈才从齿间呐出这两个字。
“舒媛,谢谢你。”他一字一句重复。
路舒媛潸然泪下,这是沈澈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她。
面前的那个男人不知道,顾何陪了他多久,她路舒媛就也陪了他多久。她必须承认,直到今天,她也没有放下那份对他的喜欢,这份喜欢,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也许不会,但可以肯定,这会是场无疾而终的盛大单恋,从前是不顾一切的追逐,后来是满是酸楚的暗恋。她从沈澈身上看到如何张扬坚定地表达爱意,也从顾何眼中看到如何细水长流地守护感情。
她曾经犯下难以赦免的罪过,但此时能换他一句谢谢,也算是以一个最体面的结局告慰她这场年少轻狂的不堪往事了。
——即使,终归是意难平。
送走了路舒媛,沈澈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把她用过的玻璃杯扔进垃圾桶,然后去了房间。
房间里,小骆航就静静坐在床上,他没睡觉,也没玩游戏,就在那儿乖巧地等沈澈。
“在想什么呢?”沈澈问。
骆航狡黠的眼睛扑闪眨着,小声道:“叔叔有秘密。”
沈澈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坐到地毯上:“那骆航知道叔叔的秘密吗?”
小男孩双手都交缠着放在唇前,激动且雀跃地点头:“我不会告诉阿姨的。”
沈澈无奈地笑了一下,骆航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顺着男孩的视线,沈澈把眼光落在自己手臂,双臂上面,是数十道醒目的疤痕。
他以前就算天气再热也会穿长袖衬衫的,这些短袖,是顾何给他准备的。
“叔叔去换件衣服。”沈澈从地上坐起来,还没站起骆航就下床朝他扑过来,沈澈不明其意,只好把他抱起来。
他带着骆航在顾何房间踱步,一一给小朋友介绍她房间里的摆设:书、八音盒、毛绒兔子……走到窗帘旁的时候,他才想起什么。
小骆航的家或许也是这样,阴暗幽微。
“咱们看看诞希楼。”沈澈说着就把遮光窗帘掀开。
小家伙探过身子向前,沈澈却在拉开窗帘的那刹那深吸了一口气。
窗台上,静静放着一把琵琶,琴包上破了好几个洞,应该是已经用了很多年;黑色的琴包上写了‘枫叶琵琶’四个大字,沈澈就直直盯着那四个字,或许,这里面装着的,就是那把弹出他生命之音的老旧琵琶吧。
窗户外,是蓝灰色的诞希楼,这幢楼见证了他们大多,热恋时的甜蜜、分离时的苦楚、重逢后的试探……但无论如何,诞希楼就在那儿,一如她于黑暗无人处的守候,无论如何,她就在那儿。
静谧、恒久、永远矗立。
沈澈出神凝视诞希楼的时候,怀中的小骆航也在盯着这位叔叔。
“有话说?”沈澈没看骆航,依然望着窗外。
小骆航有点被沈澈的敏锐吓着,但随即又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真的是蜘蛛侠对吧,我看到你背后的蜘蛛网了!”
沈澈的视线收回来,以一种异样的眼神望着骆航,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甚至连保持平衡也不会,却在这个童言无忌的当下,安慰了他五年以来所有深藏的自卑与不安。
“叔叔,这就是你的秘密,对吗?”骆航问,“阿姨说你保护火箭,也是真的吧?”
“嗯。”
“那咱们拉钩,”小骆航雀跃地伸出小指,“我保证,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好。”沈澈晃晃孩童肉乎乎的小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作者有话要说:Chapter23,沈澈故意月考考砸,顾何在图书馆楼的自习教室对他说过:“以后你不开心,我就给你弹琵琶吧。”
我们阿何每一句承诺都有记在心里,都有做到的。
☆、Chapter 87
Chapter 87
六月的韶城,天气潮湿且炎热,道路两旁的老榕树长出细长虬曲的藤蔓,藤蔓又重新伸入地下成为根,整棵树就长成冲天冠绝的蚊虫王国。
高新区建设三路,乖乖牛肉面馆。
沈澈和顾何先送了骆哥他们一家人到宾馆,后才开车到面馆。一下车,顾何就欢快地朝店门口灶台旁的女人走过去。
“哎呦,”罗常妹放下手中的面条筷子,然后大叫,“庆阳,系乖乖,乖乖翻黎(回来)了!”
“阿姨!”顾何牵过沈澈手,引荐道,“呢度系阿澈(这个是阿澈)。”
于是罗常妹又对着里屋大喊:“女婿也翻黎(回来)了。”
一声‘女婿’让沈澈暗中捏了捏顾何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然后沈澈礼貌地说了句阿姨好。
“好好好好!”罗常妹连忙应着,“乖乖,阿澈猴靓噶!”
时至盛夏,罗常妹又在灶台边上,整张脸都淌着汗,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军绿色的迷彩服,领子窄小,领子宽大,下摆歪歪扭扭地,像是被剪子剪短的,好些地方都脱了线。
他越看那衣服越眼熟,然后就见顾何系了围裙进了灶台。
她语气里都是亲昵的嗔怪:“都讲了不要穿不要穿,还要穿,这军训服多少年了,都糟了!”
罗常妹擦擦汗:“这件凉快!”
顾何又絮絮叨叨地和罗常妹聊起家常来,一碗面盛好,沈澈挽了袖子,帮忙把面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