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你降落(8)
蒋彩霞是做晚上八点的飞机走的,在她走的时候许韵递给了她一张名片,名片上是许韵毕业后在川城工作的大学好友,许韵叫蒋彩霞去看看心理医生。
*
回到医院后,许韵又开始了陀螺转似的工作生活。
一次在她跟着导师去病房查房的契机,她看见了一个人,就坐在病床边,异常眼熟,模样看上去憔悴不堪。
许韵记得她,那个和周槿然牵着手的女人,长相文文静静。
但是她不认识许韵。
视线定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几秒,许韵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听导师对着床上的那个男人讲述病情。
“这病主要还是哮喘引发的心梗,幸亏抢救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导师名叫俞见,边说边翻着病历本和化验单,看了几眼之后又道,“现在情况勉强控制住,再过不久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俞见说完,病床边的女人已经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医生”,她叫道,嗓音有点哑,像是熬了通宵,“谢谢。”
俞见一笑:“没什么,平时记得叫你父亲多注意休息,别熬夜别累着。”
“好,医生,麻烦你了。”女人说着,语气温温吞吞的,和许韵相比,内敛了些。
许韵的视线不知道停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怔了多久,之后女人看了她一眼,好像也没什么心情对许韵的目光进行深究,她又回到了病床边,开始给她父亲削苹果。俞见去探视了另一张病床上的病人,简单聊了几句就带着许韵离开了。
“怎么”,跟着走出病房,许韵听到俞见在前面询问的声音,“认识?”
许韵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啊?”
俞见回头,若有所思:“之前认识?”
许韵闻言,连忙摇头:“不认识。”
俞见笑了笑,带点意味不明:“哦。”
“……”
许韵回到科室,开始忙病历整理工作,桌子上除了病历复印件,还有她最近忙的课题资料。快到中午的时候,响起一阵敲门声,许韵应了句,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是之前王芳阿姨的侄子。
“许韵是吗?”他问,嘴角扬着,看着很明朗。
许韵点头:“对。”顿了顿,很奇怪:“怎么了?”
姜光平走近,站在办公桌边上,对她道:“我是内科医生,叫姜广平。你现在忙么,我想来对接一下之前那个心梗病人的病案。”
许韵明白过来,摇摇头,礼貌道:“不忙。”说着开始找那个病人的资料。
“我帮你吧。”看着乱七八糟堆在桌子上的各种资料,姜广平提议,一边拿起几张纸准备整理。
许韵看着他,视线又转向被拿起的纸,带点为难的笑:“其实这些……是我刚刚已经整理好的。”
“……”空气尬了两秒,姜广平收回手:“不好意思。”
许韵笑着说没事,片刻后从桌子上抽出病历和片子,递给他:“是这些吧,你看看全不全。”
姜广平扫视片子,眉头微皱,模样很认真:“应该没错,就是情况……”姜广平喃喃自语:“不太好啊。”
他又举起片子,透过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片子看着更加清晰。大概是没过多久,姜广平啧了一声,说了句“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了”,转身迈腿走了出去。
其实许韵也大概明白那个病人的病情几分,在姜广平说完这些话之后,她记录资料笔记的笔尖一顿,静止在纸上片刻,渗出了点墨。
心情莫名地有些复杂。
当年她父亲离世前的那段日子,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第6章
许韵的父亲虽说工作轻松,但常年喝酒导致了他的肝脏功能不好,患有肝炎。之前症状一直都不怎么明显,但是后来病情愈发严重,许韵很焦灼,强硬着带他去了医院。
那时许韵也才读高三,学业压力繁重,看到许肃州频繁地恶心呕吐,她心里也是手足无措。
那时候在医院里,许韵坐在医院诊室门口的座椅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有很多面色憔悴又全身颓丧,许韵攥着手里她父亲的诊断书,其实很想哭。
重度肝炎。
黑色字体印在纸上,明晃晃的亮眼。
许韵抬起头,看着医院走廊上的天花板,洁白,还反着光,是医院特有的圣洁气息,却又包含着人世间太多的无可奈何。
能好吗?
可能可以。
许韵只能这么想。
许肃州不久之后就从诊室里出来了,看见许韵眼眶泛着红,许肃州走近,在她边上坐下。
“爸爸。”许韵轻唤,嗓音很哑。
许肃州脸上浮起一丝笑,安慰着:“小韵啊,别担心了,刚刚医生在里面跟我说这病能治好的。”
许韵侧头看他,在明亮的光线下,许肃州的的脸被映照的清清楚楚。他面色蜡黄,带些黑,面颊之间多了些许皱纹,唇色极浅,病人模样。
许韵心里像是被针扎着,她思绪复杂,参着一肚子的愧疚。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父亲了,竟没有察觉到他的脸色差至如此。
许韵沉默了片刻,启齿,声音很轻,又坚定不移:“爸,能好的。”
——能好的,我可以学医,我可以给你治病。
许肃州笑的和煦,拍了拍她的肩。
那时候,天气和现在一样好,五月份的初夏,阳光照进来,医生透过窗户看了看片子,喃喃自语,却又说了这样一句和姜广平一样的话,压着她的心。
“情况,不太好。”
许韵视线从窗外挪回来,重拾起笔,一字一字地继续记录,纸上的墨被泪水晕湿一片。
父母离异之后的那么多年,许韵一直都是跟着父亲长大的,在许韵的记忆里,母亲的出场少之又少,只是每年过年都会寄一点礼物过来而已。高考之后,许肃州一直有个想让许韵去川城念大学的念头,说是蒋彩霞也在那。
许韵知道,许肃州把她往蒋彩霞那边推,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病会拖累她,他不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许韵孤孤单单。
但许韵没答应,执拗地填了明阳市内的医科大学。志愿申报完之后,许韵就来到了川城,趁着暑假,她想去找蒋彩霞,她想问蒋彩霞,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和她一起回趟明阳,她父亲很想她。
但是直到许韵发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是川城大学,自己的志愿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父亲给改了的时候,她都没等到蒋彩霞的点头。
蒋彩霞对她的态度不算太差,但就是在这件事情上不肯妥协。
许韵那时候不知道在自己来川城之前,蒋彩霞又结束了一场无疾而终的婚姻,这回不是她绿别人,是别人绿她。
大概是蒋彩霞觉得这种事又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没面子的过头,才没同意。
许韵收到那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离假期结束早就已经没几天,她整个人都是蒙的。
很生气是真的,很难过也是真的,她连过几天回去的车票都买好了。
蒋彩霞只淡淡地看了几眼,也没说什么,照旧起床去上班。
许韵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埋着被子哭。
她怪不了许肃州,她知道许肃州心里想的是什么。
可是她很难过的不是与自己心仪的学校失之交臂,是一旦待在了川城,就没有这么容易可以回明阳了。
许韵打电话给许肃州,那头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温温和和:“小韵啊。”
许韵默了好久,开了口:“爸爸,录取通知书到了。”
许肃州那头静默了片刻:“学校……还满意吗?”
“嗯”,许韵抹掉眼泪,笑了笑,“挺满意的。”
两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就是……”许韵顿了顿,眉头皱着,使劲收着泪,“你一个人在明阳,记得照顾自己,还有别累着……少操心……少喝酒。”
许韵没说出自己想要复读的念头。
许肃州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自己怎么说,都该懂事点的。
许肃州笑着应:“诶,好。”
许韵又和他聊了会儿天,挂掉了电话。
好像按理来说,照这个轨迹继续下去,许韵应该会顺利地进入肝病科,接着毕业,回到明阳,进一家医院,工作,生活。
但是事事不如人所料,只过了一年,许肃州出了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