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7)
关于这场迟来的探望老段的旅途,他从得知有这趟出行的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激动地睡不着觉了。“老妈,你儿子我终于要去老爸工作的地方了!”他既激动,又有些疑惑,“可是,为什么突然要带我去找他?老段抛下我们母子俩的时候,你可是发了毒誓这辈子都不去杭州一次的!怎么,还是忍不住想念了吧!哦吼,老妈你也有食言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被即将到来的一切未知的东西冲昏了头脑,所有的思绪都注意在这趟新奇的旅途中,并没有觉察出有关妈妈的一丝异样。妈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戴上眼罩开始睡觉,对此他撇了撇嘴,认为她是在假装平淡,而且自认为自己很好心地没有拆穿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初见杭州的温婉与柔美,段维庭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叫做“小家碧玉”的形容词。他对这个城市的一切正感到很新奇,还想多多观赏两眼时,妈妈已经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带他们离开,而不是拨打老段的电话让他立刻接他们回他在杭州的家。对此段维庭感到不满与疑惑,一直在追问妈妈:“老妈你打算给老爸一个惊喜?我劝你还是别了吧!老爸那么镇定的一个人,你什么时候见他因为什么事情惊讶过?”
妈妈还是什么也不回答。似乎最后把段维庭给逼急了,他就要露出生气的小爪牙虎视眈眈地出言相吼时,妈妈突然摘下她头顶的那扇湖蓝色宽边圆顶呢子礼帽,以及深红色暴龙太阳镜,他才得以看清楚妈妈一双已经红肿得如核桃般的大眼睛。
“老妈你怎么哭了!”少年段维庭已经像一个男人一样,双手扳过妈妈依旧纤细如少女的肩膀,“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却淡淡一笑,四两拨千斤一样地拨开他的禁锢。“你听好了,庭庭。老段他出轨了,对方是个杭州女人,他在杭州另有了一个家。为了不让你觉得我是在骗你,所以我才带你一起过来见证事实,这多少有些残忍,但你还是得思考一下,我们离婚了你准备跟谁。”她一脸平静地诉说了自己的耻辱,仿佛能这样说出来就能够证明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式,她已经不再在乎一样。
这个“烫手山芋”就这样被利落地丢到了少年段维庭的怀里。妈妈也真的是残忍,上一秒他还在憧憬着与老段见面,他们一家三口吃团圆饭的场景,片刻时间,这个近在眼前的美丽愿望就幻化成了一堆伤心的泡沫,并随着他内心的反复咀嚼、翻搅,这泡沫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仿佛都要将他吞灭了一样。他哑然地吞了口口水,通过后视镜看到来自杭州司机递来的同情的眼神。
那段从杭州机场往市中心去的路上,段维庭突然觉得这座城市都不再那么美了。什么温婉柔美,什么“小家碧玉”,现在连这个地方的空气都是如此污浊不堪!
妈妈与老段的离婚手续办得如拔掉自己头上一根头发丝一样得轻松和迅速。没有什么财产纠纷,因为老段净身出户,另外还赔给了他们母子大笔的赔偿金。重要的是,关于段维庭的抚养权,老段开口提都没提一句,只说:“庭庭是你的希望,我不强人所难。”当时段维庭的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仿佛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都抛弃了。在那之前的那次杭州之行,妈妈带他暗中去了老段在杭州的那个家,是国家分配统一居住的小区,他们雇了一天的专职司机就等在了那小区门口。大约在傍晚时分,他们才看见老段的车缓缓进了一楼的停车库,然后与他一起下车的是位挺着大孕肚的看容貌便知的高龄孕妇。
段维庭疯了似的贴在车窗玻璃上仔细地注视,那个女人没有妈妈高、没有妈妈瘦、没有妈妈貌美,更没有妈妈有气质,就是一个只会依偎在男人怀里撒撒娇、发发嗲的装小女人的老女人。“粗俗的品位!”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老段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妈妈听见后却惊慌地捂上了他的嘴巴,段维庭不满地挣脱,甚至他想要冲下车跑去质问那个抛弃妻子的男人让他难堪,他还想到了要写举报信举报这个包养小三的官员让他身败名裂!但这种冲动随着妈妈再也无法控制地留下的泪水而戛然止住。
他心疼死了妈妈。也心疼死了自己。老段不与妈妈争究他的抚养权,是因为老段有了和另外一个女人一起生的孩子,他因为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的孩子,抛弃了妈妈和妈妈的孩子。这是他人生里一帆风顺的前十七年中,头一次遭遇到的这么一个晴天霹雳,也因为此,他之前因为老段积攒的某种失落感觉一夜之间,转变为绵绵而持久的恨意。因为心里有恨,他本该晴朗明媚的青春期也始终是蒙上了一层难以摆脱的灰色。
所以他恨死了老段、恨死了杭州。
经历了被出轨的妈妈在半年后开始了她的信佛后半生,以及业余的慈善事业。若说妈妈开始拜访各大寺庙、听经、参加各种佛事,段维庭可以认为她是在失去老段后,尽可能地在给自己寻找一个心灵的寄托,即便这让他感觉妈妈离他越来越远,但只要妈妈感到这样做是开心的,他就可以无条件地理解她。可对于她突然开始的慈善事业,他倒是不那么理解她了。妈妈把老段留下的钱,其中的很小一部分用于了资助贫困学生上学,之所以说是“很小一部分”,是因为老段留下的钱基数之大,但段维庭认为这也不是妈妈应该用来随意资助别人的资本,这是妈妈和他以失去老段的代价换来的。值得一提的是,妈妈资助的那四个贫困学生,全部都是土生土长的杭州小妞。
段维庭戏言:“老妈你是要培养出四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用来破坏老段和那个老女人的家庭吗?”他本是一句玩笑话,竟惹到妈妈生气。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庭庭,我们两个的纠葛与你无关,你身上留着的还是他的血。除了我,你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依靠的人里终究还有他。”妈妈说完这句话就起身离开他,开始认真地阅读她想要资助学生的基本信息了。
可他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他从妈妈的那席话里感受到了恨意的消失,以及一种他不想听到的平淡语气——妈妈皈依佛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就已经达到了一种“万事皆空”的思想境界了吗?可他宁愿妈妈和他一样对老段怀着只增不减的怨气与恨,这样远比妈妈一个人先投入到“慈悲为怀”的阵营里让他有安全感多了。是的,皈依佛门后的妈妈已经让他越来越没有了安全感。他讨厌、害怕她用刚才那种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的语气与他这个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儿子说话。
☆、第 8 章
关于妈妈为什么会选择资助杭州的这四朵金花,妈妈本人给出的说辞是,她想用一种爱意的方式摧毁她与老段之间的孽缘。但这句话,段维庭至今都不能理解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只觉得妈妈是气傻了,才会想要以德报善。而这样的善只能让他感到更加憋屈!不仅如此,妈妈还告诉他:“庭庭,老段赔偿的钱你就别想了,它不属于他、你、我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以后要自食其力。”
他当即忍不住冲妈妈吼了一句:“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憋屈地活着!”在他的想法里,老段损失的这些钱是他的罪有应得,更是经过法律承认名正言顺地属于他们母子二人的财产,他们最正确地挥霍方式不是应该去到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中去逍遥快活吗?拿着老段的血汗钱去活出精彩快活的人生,可是他一想到就要激动地跳起来的事情!可现在妈妈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他没有享受这笔钱的权利,因为妈妈早已想好了它的用途——全部捐赠出去。他是一脸懵的,像哑巴吃了一口黄连。
段维庭升到初三那年,妈妈在成功资助了四个杭州小妞后,果然一言九鼎地把余下的老段赔给他们的钱,一分不剩地又全部捐赠给了杭州市红十字会。他因为抗拒妈妈的“独裁统治”而拒绝了参与她的任何捐赠计划,直到某天他收到一封来自杭州市红十字会的信,信封里装着的是一张捐款收据,他才得知妈妈是以他的名义捐赠出的这笔钱。此次捐赠没有选择匿名,而是用了段维庭的真实姓名,捐赠用途是用于儿童疾病救治。那天他拿着那张捐款收据,在姥爷的老洋房的朱红镂空大铁门前愣了许久——不知为何,在被迫接受了这个“小东西”后,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