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3)
是再大一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老段对于妈妈的精致,是持厌烦态度的。
不过他却从这种精致中获益。因为妈妈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敬重、仪式感全然传承给了她唯一的儿子,所以段维庭自出生、牙牙学语,到小学、中学的漫长一段时间里,都因为姣好的外形、白净的衣衫、由内而外的贵族气质而获得比其他同龄男孩更多的来自异性的青睐。对比之下,与他形成强烈反差的饶中飞,因自小获得家庭散养而一直任由了男性荷尔蒙在自己体内肆意地生长,这种情况尤其突出于两性界限逐渐分明的青春期。他打球、疯跑、追女孩,旺盛的精力似乎是取之不竭,在段维庭晚上十点钟准时上床睡觉的时刻,他才脱下脚上一双厚重的篮球鞋,味道弥漫至整间贴着周杰伦海报的卧室内,他也就倒头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鞋臭味顺着半开的窗户散去,他头天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如果说段维庭的青春归于平淡,那么饶中飞的青春,便得用“轰轰烈烈”来形容。在当时大部分人尚且不懂“情为何物”的时候,饶中飞像获得了丘比特爱神之箭的特殊眷顾,已经率先谈了几段风花雪月的恋爱,迅速在非学习的一切道路上成长起来。用他自己当时的话来说,他能够拥有如此丰厚的果实皆是因为“笨鸟先飞”。
青春期伊始,他已经清楚地给自己定了位。在一起长大的三个男孩子中,段维庭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幸运儿,拥有被天使吻过的脸蛋以及令他望尘莫及的“海拔”;而尚翼州留给他的童年阴影,更在不知不觉间绵延至今。他的那学霸头脑、漂亮的成绩单、据说高达二百的智商,自小就被父母当教科范本一样在饭桌上歌颂不止,并且时时都要伴随一种“生儿当生尚翼州”的神情与期冀之态,让他一度在家中抬不起头。论美貌,他不及段维庭;论才华,他不胜尚翼州。所以他另辟蹊径,在丰富的感情史这一项栏目上,拔得他们三人头筹,并成功地找回属于男人应有的自信。
他常常这样对另外两位发小说:“我能够在你们两个天使般的光环下健康茁壮地成长至今,已经拥有了绝大多数人所不能及的心理承受能力。你们最终没有失去我这个朋友,实属不易,是你们的荣幸。”
虽然听起来有些欠揍,可段维庭心中明镜一样清楚,他说的不无几分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能够拥有一丝感同身受——关于这种在与他人的比较中而获得的自卑感。他欣赏饶中飞品性中的乐观与义气,而对于尚翼州本身的自律与对原则的坚守,他产生的是一种由衷的钦佩。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向尚翼州问出过这样一个问题:“你是一个自信的人吗?”
可关于问题的答案,段维庭至今没能获知。
因为尚翼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不想参加的饭局、不想维持的人际关系,他是会选择率性而为的。对于这一点,段维庭思考的结果有二:一是尚翼州本就冷峻的品性;二是他与之匹配的资本。在段维庭的认知里,一个人活动的自由度总是与他所处的社会地位、所积累的个人财富呈正相关关系。尚翼州自小拥有过人的学习本领,加之他后来的成长岁月中,对于这种“上帝之馈赠”的感恩与珍惜,所以他理应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种成功足以弥补他因古怪的性格所致使的社会缺失。不仅仅是青春,他的一生都将是克制与自由的矛盾体。
段维庭却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在经历了青春期的平淡与对爱情的后知后觉后,他已经注定要成为一个社会中人。与饶中飞本性使然的自然社会交际不同,与尚翼州习惯独处,甚至偶尔回避社会交际的习惯更不同,他在经历了后来的种种人生变故后,完全被迫把自己悉数奉献给了无数种的社会关系中。他热爱世界的繁华与浮夸,也再离不开女人。
所以对于饶中飞的自我陈述,他深表理解。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暗自对自己所处在圈子中的位置有所衡量,他有,饶中飞也有。只不过他有些狡猾,他从不会将这些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大概率出现的思绪公之于众,那样只会让他觉得难堪,像私密部位遭受了众人观赏一样别扭。后来当他意识到尚翼州在这方面的伪装并不亚于他时,他竟一下获得一种释然——与其说是狡猾,不如说是因为各异的品性,这种品性又关乎一个人的成长经历。
他觉得奇特也好笑。
按照世俗的规定,他与饶中飞绝对是属于同一类人:青春期垫底的学习成绩、多少叛逆的性格、与学习无关的兴趣都将被贴上“不学无术”的标签。可从另外一种意义上看,段维庭始终与对方保持微妙关系的人,却是一直头顶学霸光环的尚翼州。这点尚翼州也拥有同样清楚的感应:两人之间偶有交叉的心灵闭塞的一角,始终不会被外人所知觉;段维庭的聪明也许与学习无关,但他却绝对算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甚至,尚翼州一直保有这样一个想法,似乎这世界上能让段维庭感兴趣的东西极少,比如学习就是其中之一,可事实证明,在他少有的感兴趣的一类事物中,他都坐到了金字塔的顶端。
果然,这个世界并非“非黑即白”。
☆、第 3 章
关于这次冲动的杭州之旅,段维庭最大的感受是一种出乎意料。他自小习惯了北京城的喧嚣与紧张,竟是在这时,在杭州这座历史名城里,令他体会到一种由心的宁静。他嘴上非常不愿意承认,可内心已被它丰富的人文、秀丽的山水给折服,一如历代文人所描述的那样,它的美是含蓄中夹带着治愈的力量。这与他熟悉的北京、郑州都有所不同,它们或是庄严肃穆、或是正经严谨,也都绝对与婉约不沾边。
但他还是依旧讨厌着这座城。即便它的空气有多么清新,可呼吸进入他的肺里,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肺部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这样劝服自己,男人因为佳人所受的委屈都是可以被谅解的,毕竟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有得有失的过程。
最近这位佳人就经常重复一件事情,据宫倩倩自己所说,她的演技每天都正在以质的飞跃在稳步提升。原因也许在于她半年内牺牲掉休息时间,成日泡在剧组耳濡目染加亲身实践而得来。段维庭在乍一听到这句话时,皱了皱眉头,可出于绅士的休养,他没有发表过多意见,只是笑了一笑。当这句话出现的频率已经达到他所忍受的上限,他才恢复了他品性中绝非绅士的本能,然后以一种算不得友好的语气对对方说道:“你知不知道‘质的飞跃’是什么意思?它绝不可能每天都在上演!”
外人看来,这句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交谈语言,即便它的表述中确实存在一些所谓的漏洞可言,但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科学,大多数人也并不会选择钻牛角尖式地去对一句日常用语吹毛求疵。段维庭也尝试着向大多数人学习,不过事实证明,在这一方面他确实属于那一小部分人——即便是对于生活,他也尽可能地会追求它最大限度的完美与严谨。
这也许与妈妈的精致不谋而合。
于是属于“大部分人”那一类中的小女人宫倩倩就生气了。这也应该是两人相处半年来,她第一次看见他袒露不耐烦的神情,让她感到气愤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害怕。起初她不听身边姐妹劝阻,一意孤行地与段维庭投入爱河,是因为受到内心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所驱使。这是一种走路、吃饭、做梦都可以毫无征兆地笑出来的幸福,在她二十二岁之前的岁月里都无福体验过。她自认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他多金、未婚、绅士、对自己宠爱,当然这也是有她自身独特魅力的这一部分原因存在,所以与她同是选秀出道的姐妹们只是在羡慕、嫉妒她的美貌与好运气,这是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她们的说辞哪能让她信服呢?
所以段维庭也逐渐地认识到,宫倩倩就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人。她生气的举动与所有小女人如出一辙,脸色阴沉是第一步,这也许是在试探,试探她身边的男人是不是会感应到这种突然改变的危险气氛,及时地去讨好她。如若不能,她生气的指数又将上升多倍不止,那么男人就即将迎来或是联系方式被拉黑、或是絮叨无尽的批评教育了。段维庭讨厌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所以他变得聪明,总是在事态还未得到扩大之前,就已经立刻服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