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逼退眼眶泛起的热意,吸吸鼻子加快步伐。
北风呼啸,盐粒似的细雪从漆黑天穹簌簌而落,陆时语孤身一人站在没过膝盖的大雪里,茫然而无助。
隔着漫天乱舞的大雪,她突然看到个熟悉的背影。
身材高大,挺拔如松。
陆时语只觉胸腔之中,仿佛烧起一团火。
她踉踉跄跄地朝着那道背影追去,在呼啸凄厉的冷风中,嘴里发出呼唤的声音:“十三——”
魏郯并没有听到,身影越走越远。
“十三——”
她踩着厚厚的积雪急切地呼唤,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那个背影狂奔而去。
可是始终都无法追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雪夜夜幕之中。
“十三——”
陆时语两只脚深陷在积雪之中,再也拔不出,她发出了最后一道用尽全力的呼喊之后,双手掩面,慢慢蹲下来,手臂环着膝盖,头深深埋下去,崩溃大哭。
陆时语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冷汗涔涔,汗透衣被。一连喘了十几声,才缓过来些,只是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她掀开被子,走进洗手间,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睛犹如受惊的小鹿带着惊慌和无措,几缕碎发被冷汗浸透,湿湿地贴在额上。
一年零四个月,487天,11688个小时。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试着忘掉魏郯。
可是,太难了。
她蒙昧无知的童年、她年少青葱的学生时代、她最美的双十年华……处处都有他。
怎么可能忘记?!
洗了热水澡,可是身上还是止不住地发冷,陆时语干脆关掉空调。
她热了杯牛奶,牛奶的热度熨烫着玻璃杯壁传导过来,可是她的指尖依然冰凉。
陆时语拿起手机,指腹因为有不断泌出的冷汗,好半天才解开锁。魏郯曾经给她留了一个试飞大队的固定电话号码,她试着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值班人员接了起来。听说是要找魏郯,对方客气地说他马上有飞行,不能接听,可以中午一点以后再打。如果有急事,也可以告诉他,他代为转告。
陆时语只是想确认魏郯有没有事,听到这里,连忙借口说自己中午再打,挂断电话。
一颗突突突乱跳的心终于渐渐踏实下来,她换衣服去上班。
与此同时,几千公里外的试飞大队机场,魏郯驾驶着我国自主研制的最新型战鹰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起飞了。
一架飞机设计出来,必须要经过试飞员这一关,只有试飞员试飞定型了的飞机才能真正交到中国空军手中。
机场塔台内,管制员们带着耳麦,聚精会神地看着几面显示屏。大队长和田政委等其他人也在盯着屏幕中检测到的飞行数据和飞行轨迹。
今天的天气格外得好,万丈光芒从四面八方涌来折射进机舱,而舱外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
那么纯粹,像蓝色的水晶。
魏郯看着仪表盘,稳稳地压杆蹬舵。
今天他要完成三个科目。
其中还包括着一个和失速尾旋齐名的极限飞行——眼镜蛇机动。
这个科目如同开车在高速路上跑200码时突然急刹车,而且飞行员的身体还是倒立的,几个g的过载压会对飞行员的身体造成强烈冲击,这也是一般飞行员无法轻易做到的。
在所有人的紧张与期待中,魏郯驾驶着战鹰,人机合二为一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这个科目。
塔台里,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最后只要再飞一个低空科目,魏郯就可以结束今天的试飞了。
大队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可就在这时,检测器响起了刺耳的空情预警警报。大家看到飞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骤然下跌。
魏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操作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飞机失控了。机舱内的警报系统“嘀嘀嘀”地狂叫,数字仪表盘的指针已经完全错乱。
飞机高度还在不断掉着,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因为是低空科目,飞机距离地面只有不到千米,此刻早已经没有了跳伞的可能。
塔台里所有人都急地站了起来,大队长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抢过一只耳机大吼:“01,01,收油门,减速!”。
魏郯紧咬着腮帮,尝试着放松拉杆、收油门。
但驾驶杆失灵了。
他告诉自己不能慌,一定不能慌。
还救地回来。
一定能救回来。
中午一点半,陆时语提着早已凉透的外卖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会儿,回到医生办公室。
她坐在了办公桌前,吃了几口,有人敲门。从玻璃窗望出去,竟是俞景蕙。
陆时语惊讶极了,急急咽下嘴里的饭菜,起身去迎。
“蕙姨,您怎么来了?”
“我一个大学同学在你们这儿住院,今天来看看她。顺路给你带了家里炖的汤。”
俞景蕙注意到她正在吃饭,心疼道:“这个点儿才吃午饭呐,每天都这么忙吗?”
陆时语笑着点头,给她倒了杯水,“现在还算好,换季的时候人更多。您吃过了吗?”
“吃了吃了,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吃的。”俞景蕙本身也是中医师,自然知道医院的情况。她放下保温桶,打开盖子,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飘散开来。
“你工作这么忙,顿顿吃食堂外卖,估计也补不到什么营养。我虽然没你妈妈手艺好,不过炖汤还可以,你尝尝。知道你们年轻人都爱美,我把上面的浮油都撇掉了。”
“谢谢蕙姨。”陆时语拧开保温桶,盛了一碗鸡汤小口喝着。
“一家人不用客气。”说完,俞景蕙悄悄打量陆时语的脸色,见她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稍稍安心。
她不知道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一年多,陆时语几乎没怎么到家里去。而且在电话里她一催儿子什么时候结婚,魏郯就顾左右而言他,有时甚至直接以工作忙为借口挂断电话。
天天忙忙忙,国家领导人都没他忙!
绝对有问题。
“小语啊,你最近和敏行联系没有,他都两个礼拜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陆时语动作一顿,摇头,含糊着说:“没有。”
“小语啊,你别怪阿姨多嘴,你……和敏行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陆时语低着头,摩挲着不锈钢碗边沿,声音很轻,“蕙姨,我们没有分手,只是需要时间各自冷静一下,考虑清楚。”
俞景蕙一听就急了,但是她也知道这些年小姑娘不容易,她强压着心里的诸多疑问,埋怨儿子,“你说这孩子干什么不好,非要当飞行员。跑到那荒山野岭的地方,一呆就是好几年,什么都顾不上。我都想让他调个工作,或者干脆转业。反正他学历不差,品性也好,无论干什么肯定都能干得好。”
“这几年,你们俩这样分着,我都替你委屈。”
“等他今年休假回来,我说他啊。”
“哎,前几年都是四、五月份就能回来了,今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九月,人还没回来。”
陆时语没有出声。
一时间,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微显尴尬。
这时,俞景蕙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但这个区号很熟悉,她立刻按了接听键。
陆时语起身去接水。
身后传来俞景蕙陡然拔高,惊慌失措的声音,“你说魏郯怎么了?”
陆时语心口重重一跳,随着清脆的一声响,玻璃杯砸在地砖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
飞机上,魏爸爸安慰俞景蕙,“你哭什么哭,不是说人没什么大事吗?你这样子,一会儿儿子见了你该多难受。”
“我,我忍不住。”俞景蕙擦着红红的眼眶道,“昨天半夜刮风,把好好放在窗台上的飞机模型都刮到地上碎了。我当时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你还说我自己吓自己。别人在我这个年龄,孙子都抱上了,可我每天还得为他的生命安全而担心,呜呜……”
魏爸爸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能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膀。
隔着条过道,陆时语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感情真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说割舍就能割舍的。听到他出事的消息,陆时语没有一秒的犹豫,和俞景蕙夫妇一起赶往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