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蝴蝶(8)
“过不下去了呗。”她挨到椅背,故作轻描淡写。
“你们就是说气话,”岑母明显不信:“这些话我听你讲过一百遍,婚姻在你看来就是儿戏?”
岑矜吸鼻子,手在方向盘上松了又紧:“这次是吴复提的。”提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隐痛起来。
岑母意识到事态严重,气息跟着急促:“他为什么提。”
身边有人,碍于面子,岑矜不好直说。
岑母追问:“你人呢,现在在哪。”
岑矜道:“胜州。”
“怎么跑那去了。”
“妈,”岑矜稳住声线:“我想问你件事,爸爸是不是跟齐老师——就宜中那个数学组组长认识?”
“你问这个干嘛?”
岑矜瞥了眼李雾,说:“你还记得我跟吴复资助的那个小孩吗?我今天是来接他的,想把他弄宜中寄读,他爷爷……”
话音未落,已被母亲炸声打断:“你还跑去接小孩?”
“对啊。”
“你闹离婚还有心思管这些?啊?”岑母腾得声调尖昂,好像往岑矜耳里狠狠砸下一只玻璃器皿:“你自己的小家都经营不好还跑去当什么慈善家呢?”
岑矜绷起背脊,也想靠高音压制和取胜:“你以为我想?吴复不管了谁管,让人孩子自生自灭吗?”
“我真想不到离婚这种事还能发生在我女儿身上!还管人家呢!管好你自己吧!”
“我怎么没管自己了,”气血上涌,岑矜双眼泛滥,口不择言起来:“我好得很,还想问你们呢,不是你们逼的我会来资助?不是你们逼的我犯得着大半夜还在荒郊野岭待着开这些破路?没你们我根本碰不上这档子事!”
“谁逼你了?我和你爸谁逼你了?”岑母更是怒不可遏:“当初要嫁吴复的不是你?你要不跟吴复结婚那更没这些事,这会反倒怪起我们来了?!我就说怎么不见人,原来早分居了,还瞒着父母?你厉害,能不远千里跑胜州接小孩,你自己小孩呢,你早点多花心思怀小孩吴复能提离婚?你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小孩?”
如被当心一刺,岑矜泪水扑簌簌地掉,哽咽回道:“行,你们都没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还要开车,别再打给我了。”
岑矜按断通话,去抽纸巾,胡乱擦起来,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倾力维持了半日的体面,跟纸雕一样不堪一击,能被母亲三言两语轻易粉碎。
泪眼朦胧,岑矜想起旁边还坐着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失言。
她双目通红,转头看向李雾。
少年仍正襟危坐,唇线很直,看不出多余表情,他安静地平视着前窗夜景,免于自己有一滴眼神流露过去,令她难堪。
他就像一片灰影,一团冬日的雾气,习惯隐藏,不被在意;仿佛也是在……努力证明,他并不在意。
一瞬间,岑矜被巨大的负疚感压垮了,她躬下身子,捂紧了脸,泣不成声。
第6章 第六次振翅
返程后半段,岑矜没有再跟李雾说话,沉默而专注地开着车。
高速一望不见头,前方蒙昧,车灯只能照出窄小的一圈。
李雾也悄然无息坐着,从不东张西望,好似一尊石像,直到他们进入宜市范围,满城璀璨才让这个少年不由自主侧目打量。
这里与他的家乡截然不同,楼宇林立,高架交错,灯火像是会发光的液体,渗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处。
车流则是鱼群,穿行其间,生生不息。
李雾一眨不眨盯着窗外,喉咙逐渐发紧。
倏地,他留意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像是漂流瓶里的一只陆生昆虫,渺小低微,毫不起眼,他误闯此地,在没有归属感的深海中窒息。
少年当即收回视线,心突突狂跳起来,他握拢两只手,不知要如何自处。
好在身边女人与他说话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像捞到一根水藻般快速回应:“嗯。”
岑矜斜他一眼,注意到他有些虚晃的目光:“坐累了吧。”
李雾摇头,想起她还在开车,肯定没看自己,就开口道:“没有。”
岑矜问:“先带你去我家行吗?”
李雾说:“好。”
“房子不算大,但有两个房间,你暂时先住客房。”
“嗯。”
……
他们有问有答,不觉光阴流逝,路途杳远。
—
岑矜所住的小区,绿化极佳,仿佛一间偌大的生态园。不同于山林的狂野生长,这里每一处草木花石都是别致的修饰,膏白色的欧式洋房耸立其间,如同童话里才有的古堡。
岑矜的房子就在其中一间“古堡”的三楼。
这是二十岁生日时父母送她的礼物,由她选址,装修也全凭她意愿。
大学那会,每次在寝室待得不舒服了,她都会回这里住上一阵。后来跟吴复恋爱结婚,每回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她也会逃到这里平复自己。
岑矜一直把这间屋子当作她的私人象牙塔,除了丈夫与闺蜜,她不曾带任何人来过,父母登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李雾是个意外。
所以家里没有多余的男士拖鞋,换鞋时,她直接把吴复用的那双拿给李雾。
李雾接了过去,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无所适从。
可岑矜这会很累,疲于应付,也不知道怎么表示才能让他在短时间内接受和习惯新环境,索性简单招呼:“换好了随便坐吧。”
说完转头去了卫生间。
李雾换好鞋,没有再往里走一步。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美好的房子,像一间精心布置的展馆,家具器物都是艺术品。
相比之下,他是那样格格不入,是粗陋的不速之客。
这种反差令少年赧意汹涌,比初见岑矜的车时还更严重,他感到局促,甚至于有一丝退缩。
岑矜从盥洗室出来,见李雾还傻站着,不明白道:“还站门口干嘛,坐啊。”
她洗了把脸,刘海湿了,贴在额角,被随意拂到一边。
这个细节令她看上去多了些自在随性的居家感,与环境完美融和。
她天生属于这里,而他不是。李雾清楚这一点,但他必须走过去。
李雾停在棕色的皮质沙发前,岑矜看了眼他手里东西,说:“先把行李放地上吧。”
李雾摘下书包,将它和行李袋叠放在一起,自己也顺势坐下。
岑矜倾身倒了杯水:“白天烧的,不介意吧。”
李雾摇摇头,双手接过那只花色有毛玻璃质感的瓷杯。杯子的手感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杯身釉质光滑,堪比打磨过的玉。
他微怔,抿了一口。
岑矜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跟他谈起之后的打算。
“李雾,”她用他名字开场,以显郑重:“我休假不剩几天了,所以要尽快把你的事办好,最好明天就能带你去宜中办手续,这样你也可以早点上学。”
李雾不假思索:“好。”
岑矜弯了下眼:“你现在是高二,分过班了吧?”
李雾颔首。
“文科理科?”
“理科。”
“县高与宜中的教程应该一样,”岑矜想了下:“毕竟都考同省卷子。”
李雾说:“教材是一样的。”
岑矜点点头:“那就还是高二下学期,直接跟班读。”
她兀自考量着,完全进入“家长”角色,一股脑地想把最好的资源往自家孩子手里塞:“明天看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实验班去,学习氛围肯定更好一些……”
想想又觉得忽略了李雾的个人感受,旋即改口道:“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你别有压力,自己怎么选择最重要,宜中的普通班也很不错。”
李雾异议全无,更别提去挑拣,去评价。他能接着念书,就已经万分感激。
宜中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教育殿堂。以往只在课本里见过,是县高老师口中的神话,人尽皆知的考学高碑。
现在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李雾握着杯子:“能上学就很好了。”
“上学可不仅仅是上学,”岑矜是过来人:“还要考虑怎么学,学什么,为什么学,就好比吃饭,我们每顿都吃得上饭的时候,就不会再纠结吃饭本身了,而是要挑好米用好锅,这样才能煮出更好吃的米饭。”
李雾怔然,他从未考虑过这些。过去十几年,他也没资格考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