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209)
鬼王轻声细语,声音温柔极了,手下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放水,梵行的禅杖凌空而至,他不得不飞身后退躲避,看着不生被梵行揽住,那个白衣上血迹斑驳的少年还大睁着眼睛死死看着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哀鸣着。
像是痛的狠了。
希夷有些心虚,梵行低头迅速给不生拔出伤口上的鬼气,这伤口看着恐怖,实则是希夷有意控制过的,能让不生无力参与战局,却不影响日后修行。
他这句话出来,不生张了张嘴,想说话,一滴泪先一步从眼尾掉了下去。
被渡化的厉鬼会忘却一切前尘往事,变成一团干净的魂体,重新入六道轮回,但这样进入轮回,所获得的人生必然是苦难窘迫的,更别说大部分恶业满身的厉鬼根本得不到做人的机会,前几世八成是要做家畜野兽还掉因果的。
——就算有佛修用自身功德抵消了厉鬼的恶业,给了他一个清白魂体,但他却也不能白拿了人家的功德去过好日子,必须要自身也经历苦难才行,天道一向公平。
有些厉鬼觉得能有做人的机会就很好,为此被渡化了先做几次畜生也没什么,要知道能重入六道轮回的机会是极其珍惜的,首先就要有一个愿意为你付出功德的佛修才行——而大部分佛修走的其实是让厉鬼魂飞魄散的路子,毕竟修功德真的很难。
而总有那么些鬼,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再去做人的,更别说还要做什么猫狗鸡鸭了。
出身贵胄的世家公子,性格高傲矜贵,当然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希夷甩了甩沾满了不生血液的手,感慨道:“一个个上来就说要渡化本君,何其的傲慢啊。”
“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秃驴了,满嘴的拯救苍生,其实都是自以为是。”
不生眼里的金砂仿若停止了流动,有一种东西慢慢破碎,希夷避开了他的视线,梵行握住应召飞回的禅杖,声音沉稳:“希夷君,得罪了。”
代表着佛修的金光霍然大盛,如火焰烈烈绽开,隐约诵唱梵文的声音响起,地面涌出纯金的莲花,佛子的灵气所过之处,荒野吐翠,枯木逢春,禅杖上流动着无数蚂蚁大小的字符,将四周鬼气一扫而空。
他对面的鬼王不甘示弱,身形拔地而起,青黑鬼气如暴风涡流卷起缠绕在他身边,深黑的瞳孔飞快扩散,顷刻之间就吞噬了眼白,像是两个乌黑空洞沉沉旋转,一双冷玉雕琢般的手弹出青灰色的长指甲,平时隐匿在黑色绸缎上不显行迹的阴文冷光流转,不生这才发现,鬼王穿的,其实一直都是装殓的寿衣。
浓厚的鬼气组成的阴云里,无数狰狞的鬼面时隐时现,男女老少将嘴张开到极致,发出凄厉尖锐的哭嚎,万鬼同哭的声音如凿子凿进不生的太阳穴,让他闷哼一声,又呕出了一口血。
梵行没有回头,从袖中甩出一个东西,那东西飞离梵行的手后就飞快放大,如有意识般落在不生头顶,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住,那股沉闷尖锐的剧痛也消失了。
希夷不擅长近身作战,他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算成了鬼,有了不死不灭的鬼体,也没有自降格调去和人肉搏的爱好,因此一贯就是人海战术。
一声比先前更为凄厉的鬼啸从他口中迸出,梵行见势不妙,将禅杖一负,凌空而上,脚下一朵朵灵气化成的佛莲开了又灭,花瓣簌簌落下地面,催生出星星点点的翠意。
净土佛宗的佛子是近身肉搏的天才,一根禅杖使得虎虎生风,和那张恬静温文的面容极为不搭,希夷的鬼啸被打断,禅杖迎面而来,仓促之下后退不及,只能抬手去接,掌心瞬间就被至阳至刚的禅杖灼烧出一道二指宽的焦黑痕迹。
佛修天生克鬼修,那禅杖又是不可多得的法器,希夷周身的鬼气阴云遇上在佛前沐浴经文数千年的禅杖时,连抵抗之力都没有,像是扫灰尘一样被梵行轻松地挥开大片。
希夷面色铁青,恶鬼深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梵行,竟然不退反进。
死去的活尸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刻意要隐匿的时候,就算梵行也发现不了他,希夷一击不成就飞快后退,撕开虚空遮蔽自己,带毒的鬼爪每次都阴狠毒辣地奔着梵行的要害而去,梵行数次挥空禅杖,也不心急,闭上眼低低默读经文。
青黑鬼气如雾潮浪涌占据了不生的视野,他只能感觉到鬼气和清正灵气交缠撞击,伴随着师父平和的诵经声。
不知过了多久,鬼气凝聚的雾潮慢慢散去,不生怀着忐忑茫然的心抬头看,瞳孔骤然一缩——
身长玉立的鬼王脸上带着狡黠恶劣的笑容,像是缠绵的爱侣般贴在梵行背后,一只手扣住梵行的脖子,一只手则绕过脊背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压在梵行心口处,带毒的指甲已经捅穿了佛修的护体金光穿透了他的心脏,五道血痕慢慢淌了下来。
但梵行对此依旧从容,他右手的禅杖大半穿透了鬼王的身躯,禅杖上的佛光正如烈日般消融着希夷身上的鬼气。
“咳咳咳咳咳……”
希夷猛然剧烈咳嗽起来,随着他的咳嗽,黑色的血痕从他嘴角蜿蜒下滑,那双乌黑的鬼目也恢复了正常,被他强行收拢的厉鬼们尖啸着,兴奋地要扑上来撕咬鬼王将死的身躯,被梵行一一荡开。
“阿弥陀佛,希夷君是否有遗言需要贫僧转告?”梵行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势,反而转身问鬼王。
被禅杖捅穿了躯体就等于撕裂了鬼修的魂体,希夷已经没有了渡化的可能,留给他的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浓郁的鬼气从他身体里飞速流泻出去,一头乌黑长发转瞬化成苍白,希夷长长地慢慢地呼吸了一次,捂着嘴,指缝里还在大股大股地涌出黑血。
“遗言?我没有遗言。”他放下手,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早就死过一次,可以留遗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想起了谁,眼神恍惚了一下,喃喃道:“有一个人……不,不用了。”
鬼王努力直起身体,轻声说:“我幼年富贵荣华,又经历国破家亡,为人折磨,满心不甘化为厉鬼,这一生跌宕起伏,苦难有,幸福也有。你们佛门讲究因果报应,为善的人能顺遂合意平安终老,我这样的恶鬼,就不要再说什么多余的话,给他人徒增烦扰了。”
“——但本君就是死,也要带上一个才行。”
他张狂傲慢地挑起嘴角,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恰好退出了梵行的保护圈,在高空盘旋窥伺的厉鬼们纷纷发出喜悦高亢的尖叫,一拥而上,将犹带笑意的鬼王笼罩得结结实实,如秃鹫争食般激荡起风云翻卷,等它们再度散开,原地已经空无一物。
不生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全身都在颤抖,梵行蹙起眉,轻声叹息:“鬼王希夷,为万鬼所噬,魂飞魄散。”
他说完这句话,就捂住胸口咳了两声,一滴近黑的血从他唇边滴落。
第141章 终末(四)
常年风雪凛冽的昆仑山难得的停了冷冷朔风, 山门处轮班戍守的剑修还是一身蓝色剑服,腰上却佩戴着统一的玉扣,大红丝穗编织成的平安结垂在衣袍上, 透着一股喜庆味道。
宗主大喜,自然不会亏待门人,各色灵石灵草流水一般从宗主私库里搬出来, 男修们身上或多或少也带了点沾红的饰品, 更不用说本就天性爱美的女修们了。
这样的喜庆场面大概只有在十年前明霄宗主还宗时才出现过,但那事到底还是本宗私事, 死在魔兽潮里的大能也不少,太素剑宗不好大张旗鼓庆祝。
这次却不一样, 仙道魁首明霄剑主结契, 另一方还是地位同样超然的巫族之主, 此事一出, 天下修道者都被惊动了。
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
执掌太素剑宗的天下第一,能见来去之事的巫主,随便哪一个的亲事都是值得郑重以待的, 谁知道他们俩居然走到一起去了,简直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一时间, 各色话本戏曲都偷偷摸摸传唱了起来, 业余生活除了修炼就是八卦的修道者们想象力极其丰富, 恨不得把这两位的所有前尘往事都扒个干净。
有人甚至扒出了巫主在多年前去往昆仑为当时尚不是宗主的明霄卜卦时,曾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和明霄在后山相会的事, 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绝对是在那时就有了苗头的——这个八卦信的人不多, 因为细节实在是太多了,别的不说,人家既然是偷偷相会,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