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川故事+番外(17)
第13章 姜承敏·密友
1990年,姜承敏八岁,读小学,头大身子细,外号是豆芽菜,隔三岔五地就要挨揍。
小学生很奇妙,秉持着一种纯粹、本能、不受社会阶级影响的恶。才不管你家有没有钱、跟老师关系好不好,老子越是要向老师告状,那么好,儿子挨揍挨得也越多。
在连续挨了一礼拜巴掌之后,姜承敏学会了在对方举起巴掌前先掏出自己的钱包:“我请大家吃烤肠。”
这种方法在短期内效果非常不错,因为爸妈给的零花钱十分丰厚,而且一口气给足一个月。姜承敏不但可以请自己班里的班霸吃烤肠,还可以请隔壁班的班霸吃烤肠,不但可以请吃烤肠,还可以请吃烤鸡柳。
事情是在隔壁学校的小混混也找上门来的那天开始变质的。姜承敏逐渐发现,钱包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于是时隔两个月,他又一次久违地挨了打。同学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下礼拜记得请我们吃鸡柳啊!”
姜承敏在偷爸妈的钱和挨揍之间,选择了多穿点衣服,多少吃点拳头。
这顿打确实如约而至了,姜承敏也确实比意料之中少挨了很多拳脚,但身上穿的大棉袄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多了一个陪他一起挨打的转学生。
那个转学生就是盛西原。
他们在被强壮的高年级学生打得眼冒金星的那个傍晚成了难兄难弟,接着成为了朋友,开始研究怎么分头逃跑比较能分散兵力。也不止一次,两个人又被分头捉住了丢到一起威胁,姜承敏哆哆嗦嗦地又要掏钱包,被盛西原一把按住,低声说:“你今天掏钱,明天就还要掏钱,你家开矿的?”
姜承敏没敢告诉他自己家里其实真的有矿。
盛西原从小就有那种温和但坚定的态度,好像任何问题对他来讲都是:没关系,可以解决的。这种态度让姜承敏神差鬼使地就信了他,一信就是二十多年。
一个学期之后,他们还是两棵豆芽菜,但是成为了全年级跑得最快的豆芽菜。
初中开始,姜承敏和盛西原就进了学校田径队训练,一直到高中毕业,两个人都是全班乃至全年级顶尖的跑步运动员,显然跟小时候为了逃避挨揍被迫经受的跑酷运动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姜承敏一直记得第一次成功用双腿甩掉校霸的那天傍晚,两个人按约定到学校门口的小摊碰头,兴奋得仿佛实现了一桩人生大事。
他掏出本来要上贡给小混混的零花钱,请盛西原吃了两根香肠。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
“盛西原。”
“嗯?”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个豆芽菜的姜承敏,极其认真、用力地说,好像许下一生那么漫长的承诺。
盛西原有一双很妙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温柔又天真。看着看着他就笑了:“你也是。”
“带上我名字行不行,郑重点。”
“好的,姜承敏,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混混们已经撵不上他们了,但很偶尔地,姜承敏还能在盛西原的身上发现一些淤青。按照自己挨揍的经验来看,他认为盛西原可能还在别处挨谁的揍,但一来那些伤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腹部、后背和大腿,很难发现;二来盛西原还是活蹦乱跳的,自己只说是摔跤摔的,于是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伤口就被忽视了。
他的朋友盛西原,有着非常温和而又坚定的个性。他要做任何事,总是下定了决心,然后一头往前冲,而且必定都能做成。比如他要甩掉小混混不再被欺负,比如他要用一个夏天的时间学会游泳,比如他下学期要考到全班第一名,比如他要去上竞赛班拿奖学金。
他沿着最正统的好学生的路线,向前拔足狂奔。
五月,这个城市的夏天正要开始,他们骑自行车去上学,盛西原在前面飞驰,校服外套像翅膀一样向两边张开。骑了不到十分钟,突然有人在前面喊住了他。
姜承敏摇摇晃晃地上前去,看到一个留着长波浪卷发、涂亮红色口红的女人抓住盛西原,要他帮自己买什么东西,盛西原说我要去上学呢,你自己买吧。女人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声音响亮到姜承敏隔着十米打了个哆嗦。
那一天,姜承敏终于明白了好朋友身上奇怪伤痕的来源。
“我妈以前一礼拜打我三次,现在三礼拜打我一次。”
说这话的时候,盛西原的表情淡淡的,甚至还带着点微笑。在每年都拿街道奖状的文明家庭里长大的姜承敏,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来。
“别怕,总有一天我会走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他结结巴巴地问。
“上初中吧,上初中就能住校了。”
盛西原的想法远远比他透露给朋友的要更远大。初二开始他就周末也不回家了,恨不得连寒暑假都在学校过;经济上,把学校内外的奖学金全申了个遍,能拿多少拿多少,算下来一年到头几乎不必向他妈妈伸手要钱。
1997年夏天,这对朋友以同样的高分考上了信川市最好的高中。
姜承敏的妈妈带他去加拿大玩了半个月,玩得他乐不思蜀,几乎不想回来上学。妈妈旁敲侧击地问他要不高中转学出国读,他趴在床上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吧,盛西原也在国内,没有我他多无聊啊。”
姜承敏是带了礼物回来的,但一个礼拜都没联系上盛西原。就在他几乎要拿起电话报警的那天晚上,失踪已久的盛西原顶着个血呼啦咋的脑袋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他妈妈拿一个烟灰缸,在儿子头顶上开了一道五公分的瓢。
为了保持伤口洁净,盛西原把头发剃得很短,开学后还参加不了田径队训练,就跑去参加学校信息竞赛的训练。之后的三年高中里,头发再也没留长,他也再没离开过信息竞赛训练队,而赵萍好像从此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姜承敏的爸爸远比姜承敏自己预期的还要有钱,这一点在盛西原高一申上了姜承敏爸爸在全市搞的高中生资助奖金之后得到了印证。姜爸爸的公司每个月给他五百块,吃喝住全在学校,一学期还能攒下一点钱。
“过年去哪儿呢?”
“回江苏看我外婆。”盛西原说,“有件事儿求你帮忙。”
“你说。”
“我妈的事,能不能忘了?”
“什么意思?”
“就当我没妈,行不行?”这话在他笑容的映衬下,听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残酷,“别跟任何人说就是了。”
姜承敏愣了愣。
“行不行?”
“好。”
九月,台风龙王擦着信川市的边席卷而过,把操场上无人清扫的落叶刮得像垃圾。两个少年人并肩坐在升旗台下,郑重地许下诺言: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孩童时的亲密是不作数的。世界太大,彼此的人生有不同的方向,在一个路口道别之后,走得越来越远,简直是再平常不过,而他们也只不过是平常人罢了。
高中毕业之后姜承敏出国念了大学,然后是研究生,接着在英国工作,学业繁重,工作忙碌,十年里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靠电子邮件、电话和QQ联络,说着未来某日在英国再会的约定,可这个约定一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机会兑现。
盛西原的生活好像离他越来越远,正如姜承敏的生活也离他越来越远。
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联络,是盛西原打来电话,拜托他动用一下他爸爸在江苏的关系,查一个人。姜承敏本想问他是为什么,却想到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被打破沙锅问到底,似乎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犹豫了一下就没说出口。挂了电话,心里突然生出无边的空虚: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他本能觉得“不是自己人”的距离了。
姜承敏几乎是在有意识地在逃避回国和盛西原这个名字。
他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爱好,学会从超市买来嫩牛排自己做饭,不再每周跑十公里。
高中班级开同学会,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只是在QQ群里发了句大家吃好喝好啊!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班主任发出聚会的照片,放大了在人群中找到盛西原的脸,他抱着一个软乎乎白生生的小孩,小孩留着短发,男女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