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之后,经济严重衰退,政府陷入财政危机。通货膨胀日趋严重,民众财富大幅缩水。
面对异常严酷的现实,为了糊口,失去工作的科学家们不得不放弃脸面与尊严,干起小商小贩或者流落国外。
苏联电子电气科研所概莫能外,到处洋溢着不安的气息,工资不能按时发放,且愈来愈晚了,人心浮动,最后还传出了裁员的风声。
伊万诺夫的离去,证实了此前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被裁员之后,他接受了欧洲一家科研机构的工作邀请,远走他乡谋生。
终于有一天,伊戈尔把娜塔莎叫到了办公室。他让娜塔莎坐下。
娜塔莎从来没有见过伊戈尔这么痛苦,他来回走着,挥舞着双手,“我很惭愧,单位现在付给你的工资经常拖欠……但是,你选择了留下!”他目光炯炯,热切地看着娜塔莎。“尽管良好的工作环境和优厚的工作待遇诱惑了一些优秀科研工作者离开了祖国,但你在国家最困难的时期不为所动,选择了坚守!娜塔莎,真的感谢你长期以来的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
娜塔莎站立着,听着伊戈尔的话语,感到有热血在浑身奔流,她还愿意为祖国而继续工作。她默默看着伊戈尔,目光沉稳而坚定。
“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伊戈尔边咳嗽边说,“娜塔莎,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
娜塔莎预料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她从相继离开的同事们身上早已看见自己无法避免的命运。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感到有些难过。伊戈尔的话语刺透她的耳膜,清晰地传来过来:
“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你知道现在国家经济困难,经费不足,项目暂时停止……”他的眼里,满是惋惜和无奈。“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保留你的工作岗位,但是你知道……现在整个国家、各行各业都面临着巨大危机……”伊戈尔望着她,满脸都是歉意,姜黄色的小胡子沮丧地向两边垂着。
娜塔莎沉默不语,她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
伊戈尔像父亲般地轻轻拍了拍娜塔莎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们也舍不得你走……你是很优秀的人才,离开将是我们巨大的损失……我在中国,曾经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没办法,单位已经这样了……”他内疚地说,“娜塔莎,对不起,要知道这样,我本应允许你留在中国的……”
娜塔莎沉默了一会儿,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却正掀起层层巨浪,“不,你说得对。在危难的时刻,我应当回到祖国……”
在房间来回踱步的伊戈尔停下了,他抬起眼睛望着娜塔莎,若有所思,“一旦形势好转,我们会立即通知你来上班……”
娜塔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科研所大楼,脑袋里一片浑浑噩噩。
户外的寒气,使她呛咳。她感受到身上加重的寒意,不由得裹紧了大衣。
浓黑的乌云遮蔽太阳,天空灰蒙蒙一片。院子里树木在轻轻摇曳叹息,虬劲的黑色树枝杂乱地伸向天空。数只寒鸦单调地在枝头呱鸣着,抖落一团团晶莹松脆的雪。
娜塔莎在大院里茫然走着,感觉心脏裂成了碎块。寒冷的空气,如梗在喉,使她难以呼吸。
“娜塔莎……娜塔莎……”同事索尼娅跑了过来,“你怎么了?”
晶莹的眼泪在娜塔莎白皙的脸上流下来,她满头的金发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
索尼娅对娜塔莎那夺眶而出的眼泪感到非常惊讶,她同情地抱住了好朋友,轻声安慰她,“下岗的,不是你一人……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有好多人失去工作了……”
娜塔莎从索尼娅的怀中慢慢离开,摇了摇头,红着美丽的大眼睛说,“索尼娅,我不是因为失去工作而伤心……你知道吧,我牺牲爱情回国工作……哪想到……这里已经用不着我了……”她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索尼娅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好朋友,“爱情?……他……他就是你一直对我念叨的中国的江翻译?”
娜塔莎擦了一把眼泪,点点头。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你要重新振作起来……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你可以到中国去找他……”索尼娅看着痛苦中的朋友,心里也不免隐隐作痛。
娜塔莎没有出声。只听见寒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好似她心头的悲歌。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天空飘舞着雪花,娜塔莎的心情也降至冰点。
索尼娅陪着娜塔莎,在科研所的林荫大道上慢慢走着。惊起的一两只乌鸦,腾空而起,“哇、哇”地凌空高叫。一会儿又飞落枝头,与黑黑的树干融为一体。
“相信每个国家都有这样的人……在国家最困难的时期,面对外国优厚的待遇和完善科研环境而不为所动,只为了祖国的强大而坚持的专家学者……但现在,报国无门呀……”娜塔莎感慨道。
“你知道吗?听说伊万诺夫去了欧洲……而以前,他还有那么雄伟的为祖国奋斗的抱负……”索尼娅若有所思地说道。
“在目前艰难的形势下,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得先想办法活下去!然后再谈理想和抱负……”娜塔莎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
“我依然有工作的热情,但单位今天也对我宣布了同样的决定……”索尼娅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无遗憾地说道。
“是的。如果让我继续为祖国工作,我一定竭尽全力……但……已经不需要了……”娜塔莎叹息着说。
两人停了下来,沉默良久。索尼娅开口了,“我想回圣彼得堡的家中,打算做点小生意……到时候你可以去找我……”她真诚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老同事。
“好的……”娜塔莎从远处的天空收回视线,勉强笑了笑,“一言为定!”
娜塔莎和索尼娅深情拥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相互看着,不约而同地说,“保重!”
她们挥手离别,两人刚刚站过的地方,只留下几行脚印。慢慢地,被飘舞的雪花所掩埋。
苦苦等候
1992年春天。中国西北山城。
红梅在寒风中怒放,灿若云霞。
柳枝出现米粒大的绿芽,远远望去,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绿雾。
桃树悄然无声地孕育着花蕾,雅静别致。
樟树还是老样子,黑黢黢的树干上,撑着浓绿的树叶。
山塘里,一人多高的枯黄色芦苇,扎堆高举着灰黄的芦花,在风中飘荡。在近岸的浅水中,有小鱼在嬉戏,不时搅起一片水花。
又是一年春来到!
工厂院墙外,一身绿色衣服的邮递员,正在鼓捣他的自行车,一边火冒三丈——眼看就要到工厂了,却没想到掉了链条。
“有我们厂的信件吗?你们几个月都没送信来了……”
脸上、手上糊着黑色机油的邮递员,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
马梅在自行车后座两边的绿色邮袋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了几封寄到她们厂的信件。
“谢谢啊!我拿走了……”说着,她拿着一摞信,边走边看每一封信的信封上的字迹。
“哎,等等……你是不是这个工厂的?”邮递员从车轮边满头大汗地扭过头。
但那个女孩已经远去了。看着她走进工厂大门,邮递员才又放心地重新去试图安上那可恶的自行车链条。
马梅边走边看,看到两封从俄罗斯来的信,看了看没人,便把它藏了起来。
她把其余的信件放入车间墙上挂着的小口袋后,跑到了洗手间。
蹲在里面,锁好厕门,一看是几乎全是英文,只有“吻你。爱你的斯拉瓦”这几个中文看得懂。显然,这是斯拉瓦从俄罗斯写给李兰的。其余的蚯蚓似的文字,全都看不懂。马梅一恼怒,就把信件揉烂扔进沟槽里冲走了。
但这一切,李兰都不知道,她每天去车间墙上挂着的小口袋里,满怀希望地去找斯拉瓦的来信,总是失望而归。
马梅和一帮老娘们,躲在一旁偷偷地恶言恶语。
“看看,又在找信……”
“还不死心……”
“被玩弄了,还当了真……”
“真傻……”
“被抛弃了……
“可怜的下场……”
李兰跌跌撞撞地走过车间,那些流言蜚语,像利箭一样从身后射透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