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心绪复杂,她看着自己威严的上司,欲言又止。
本来,她想再次同领导抗争一下,因为她有好多话想对江翻译说。但山城宾馆发生的偷盗事件,一下子弄昏了她的头脑,尽管她不太相信江翻译会盗窃托尼亚的美元。现在,她心里的确有些顾虑,所以决定私下不跟江翻译见面。
“……嗯……”娜塔莎点了点头。
伊戈尔笑了,转身离去。
检查机床
树叶在寒风中,索索作响,仿如在叙说着离愁别绪。
三三两两地静静飘落,像金黄色、火红色的蝴蝶纷纷从银杏树、樱花树飞离,在地上愈堆愈厚。
而枝叶依然苍翠的枇杷树,在朔风中,居然层层叠叠地开出了一串串白中透黄的花朵。
中国员工,包括食堂里的工作人员、清洁工刘大妈,一早就冒着寒风,站在工厂院子里等候。
同苏联专家团分别的时刻,快要到来了。
那辆中型面包车像往日一样,平静地驶进大院,苏联专家们络绎而出。
众人再喊着“日他那厮五姨姐”时,已经没有了当初嘻嘻哈哈的感觉。反而,涌上心头的,更多的是伤感。这是苏联专家们最后一次来到中国工厂,他们即将离开。
苏联专家室里,瓦洛加整理了许多资料,分门别类地用夹子夹好,又细心地用大大的资料袋装起来,并一丝不苟地在袋子上写上资料袋的内容清单。
“江,请你把每袋资料的清单,写上中文……”他郑重地看着我,“如果工厂里的中国同志需要,他们就会很快找到……”他抓住我的手,另一手轻轻拍着,“到时辛苦你,把相关资料翻译成中文……”
我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的……没问题……这也是我的职责……”不知怎么,我觉得鼻子里有点发酸。
“我还想去一下车间……看看机床……”瓦洛加幽幽地说道,不待我回答,他已经慢慢向门外走。
我和伊戈尔、托尼亚、谢苗、斯拉瓦、娜塔莎,赶紧跟了过去。
车间铁皮屋内,娜塔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交给李兰,“兰……请你收好,电气设备的一些重要的地方,我都画图并用英文做了说明……如果相关位置出了什么故障,你一眼就能发现并找到解决的方法……”
车间里,小山似的苏联机床矗立着,似乎要触及高高的顶棚。
绕着这个庞然大物,瓦洛加充满感情地凝视着。几个月来,苏联专家在中国日夜辛勤工作,就是为了它能顺利安装调试、投入正常运转。
瓦洛加抬头望了望,双手抓住了机床旁的铁梯。
他想上去看一眼,做最后的一番检查。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还是让我上去吧!”谢苗在一旁严肃地瞪着牛眼,轻声建议道。
“捏捏捏……我要亲自再看一下,才放心!”说完,瓦洛加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攀向天梯似的铁台阶。
刘大槐赶紧跟着往上爬,他觉得,作为车间主任,他以后跟这台苏联大型机床打交道最多。而现场总指挥杨新军、工程队负责人唐武在完成这个大项目之后,就会离开。
我担心瓦洛加和刘大槐在机床顶上一旦发现问题没法交流,我便也跟在他们的身后,向上爬去。
我刚爬出几步,就听见下面潘厂长和一些中方员工都在喊,“江翻译,你不用上去……”、“等他们下来,有问题再翻译……”此刻,他们已经忘了我可能偷了托尼亚美元的事情。
但我觉得不上去,这样也不好。有问题,当然是在现场当面交流更清楚一些。我内心豪情勃发,并带有一些悲壮的情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突然脚下一滑,下面一片惊呼。好在我牢牢抓住了护栏,才没摔下去。
往上爬了一半,我感到力不从心,脚不听使唤,腿直颤抖。往上看,还很远。往下看,已经离地面很高。恐高症袭来,我左右为难。决不能临阵逃脱。年过半百的苏联专家沃洛加都爬上去了,年纪轻轻的我,不能丢中国人的脸。
喘息了一会儿,待腿不那么颤抖了,我继续向上爬去。
地面上的人看出了我的异样,喊道,“江翻译,不要往下看……”、“下来吧,别爬了……”我听得出,他们开始为我担忧了。那一瞬间,我甚至被感动了,心里感到一丝温暖。谢谢你们,还担心着我。死吧睡吧……死吧睡吧……
我脸上的汗珠,滴了下去,落到曹轲的头上。他也爬了上来。
曹轲拉着我的手,我们4人站在高高的机床顶上,车间的其他设备显得很小。
瓦洛加仔细地看着螺栓、焊缝、弹簧、飞轮……用手摸着,有时还拿出小手电照着仔细查看。
“还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和隐患……” 好久,瓦洛加才直起腰来,他又不停用手指着,“这里……还有……这里……这里……这几个重点部位,日常要注意检查、保养,切莫掉以轻心……”
下来时容易多了,我抓住护栏,踏着台阶,一步一步的挪下。
回到地面的那一霎那,心里真轻松——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历程终于结束了。
我如同从遥远的月球,返回了地球。那种感觉,亲切无比。虽然爬上去没有翻译几句,但是工作的职责提醒我不顾一切地爬上去是值得的。说来惭愧,这么高的机床,厂里的员工还要经常爬上爬下呢。经过此事,我认识了工人阶级的伟大,知识分子的渺小,还有苏联老专家的那股认真劲。
“啪啪啪……”现场的围观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为我也为瓦洛加,还有刘大槐、曹轲。我的双腿也不颤抖了,浑身热血沸腾,如果需要,我可以再爬一次……不……我可以再爬几次……
潘达志、姚文明,看我的眼神,也柔和多了……
在车间的小铁皮屋里,红着眼圈的李兰拿出10个贴足了邮票的信封,一口气写完,交给斯拉瓦,“上面有我的中英文工厂地址,你写了信就装进去寄给我,我就能收到!……小区的管理员,不太可靠,还是寄到我们厂里更加安全一些……”李兰柔情地看着斯拉瓦,“你回到莫斯科,就给我写信……”
“一定……”斯拉瓦收好了李兰的信封和照片,含情脉脉地看着心上人,“我一定给你写……”
李兰闪着泪花,嗔怪地说道,“仅仅写信还不够……你回国后……要尽快娶我!”趴在斯拉瓦的肩头,她红肿的双眼闪着幸福的期望……
分别时刻
夜已经很深了。我听见树在风中不断叹息。
晚上,回到单身楼后,我胡思乱想了好久。
娜塔莎那金黄的头发、蔚蓝的眼睛、美丽的笑靥,在我眼前不断涌现,虚无而又缥缈。
我不由得想起了中苏专家首次见面会时娜塔莎惊艳的美貌以及此后我俩关系的冷热变化,心里百感交集。
半夜里,我才昏头昏脑地沉沉和衣睡去。
直到第二天清晨,杜师傅砰砰的敲门声,猛然惊醒了我。
我慢腾腾爬起来,揉着眼睛,走过去开了门。
“你怎么搞的?全车人都在等你!快下去!脸也别洗了……别误了苏联专家的火车!”杜师傅劈头盖脸,一阵猛批。
想起来今天是苏联专家乘火车离去的日子,我慌慌张张地跟着杜师傅向山城宾馆跑去。附近的小区几个晨练的居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伸着脖子盯着我们看。
发车的时间快到了,大家走上月台,双方开始握手道别。
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中苏人员,变得像朋友一样亲密。
现在要分别了,还真有点不舍。
上车前,苏联专家们也不由得再次驻足。
回望山城,尽管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但这里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除了绮丽的山区风光,更重要的是每到一外,都能随时感受到对苏联人民的友好,上至公司领导下到普通市民真诚笑容的写在脸上,令他们深深留恋。
瓦洛加望着中方的送行人员,动情地说,“打蛙力士,尽管我们与你们有过争吵,但我们的友谊长存。列宁说过,友谊建立在同志中,巩固在真挚上,发展在批评里,断送在奉承中……”
大家听了我的翻译,纷纷鼓起掌来。厂长潘达志激动地走过去握住瓦洛加的手,“无论发生过什么争吵,我们一个共同的目的都是为了把工作更好地向前推进,让机床顺利投产……打蛙力士,你们在中国辛苦了!中苏友谊……中俄友谊……会一直永远存留在我们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