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颜再笨都听出了画外音,况且她是那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
耳廓渐渐热了起来,整张脸像火在烧,眼眶里来回转着薄薄一层水汽。
有时候一个人觉得很委屈,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没有妈妈。
因为没有妈妈,所以没有人偏袒她、保护她。
“我之前有听邵敏说起过你,在我和她爸爸的印象里,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孩子,听说你的妈妈很早就过世了,这样想,很多事也情有可原。”
张慧慧的语气和态度,就像对待自己班里那些犯了错的学生,看似温和,措词上却很不留情面。
“这些话其实不该我来说,但是人生路说长也不长,一个女孩子走错了几步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不能一错再错,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悦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间教室,也记不起是怎么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她有所意识的时候,她已经坐到了课桌边,拿着笔安安静静地继续算那道数学题。
哦……原来是加错了辅助线……
笔沙沙地游走,而泪也是一滴一滴地掉下去,簌簌地砸在纸上,洇开了自己刚刚写的那些数字。
难堪,委屈还有那来势汹汹的伤心,像秋日的细雨,不合时宜地滴在女孩心头。
四周到处都是说话声,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做题,有人在讨论模拟的分数,有人在对随堂小考的成绩。
而她坐在原地,把稿纸翻了一个面,若无其事地抬手拭去面上泪滴。
当天晚上的自习课上,才听说邵敏因为发烧晕倒在宿舍,被查寝的老师发现后赶紧送往医院。虽然学校明令禁止大家讨论这件事,但几乎整堂的自习课,大家都在讨论邵敏。
晚自习中间小休,他们教室外的走廊上照例又出现一抹颀长身影,靠着墙壁低头看手机。
最近沈子桥往他们班跑的频率不是一般的高。
大家也渐渐习以为常,前排靠门的学生看也没看直接往里叫:“徐攀,人找。”
又过了一会儿。
说话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所有眼睛若有似无地向着一处汇聚,高悦颜摊开的试卷上落下一小片灰黑色的影子。
握着笔的手停住书写。
头顶飘下男孩子淡淡嗓音:“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孙巍韦责无旁贷地站起身:“你有事吗?”
沈子桥目光移过去,笑了下:“关你屁事。”
悦颜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发生摩擦,被人议论,放下笔跟着他出去。
男生引她去了距离教室稍远的走廊尽头,旁边的杂物间上了锁,走廊外引了月光进来,映得四周围浅浅淡淡。
悦颜低头看了看表,距离下节自习课开始还有七分钟时间:“有事吗?”
他问得很直接:“听说邵敏的妈妈来找过你了?”
他不提还好,悦颜还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一提,悦颜反而更觉委屈,那种难堪和羞辱,她想都不想再回忆一遍。
张慧慧的话里分明没有一个脏字,可悦颜没有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了,轻浮,轻佻,不自重,不自爱,都是伤害女孩子很深的字眼。
她别过头,似乎一点都不在乎:“那又怎么样?”
他走近了点,低头看她:“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
悦颜猛地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她这一下本来很有气势,话到嘴边还是软的:“我哭要你管吗?”
沈子桥心里也酸酸的,被女孩的眼泪弄得很疼。
因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而他却让她受够了委屈。
他抬手包住她整个后脑勺,想把她拉到自己胸前,可女孩一动不动地,抬手圈住他手腕,想把他的手从自己头发上拉下来,指尖冰凉。她有些累地在他掌心摇了摇头:“你别动我……”
沈子桥顺着她头发摸了两下,然后真的没有动她。
悦颜调整了下情绪,看向他:“不管她妈妈跟我说了什么,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你能不能找个时间去看看邵敏,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沈子桥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觉得眼前的女生有点不一样,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更加聪慧,更加懂事,也更加让人心疼。
“我知道,本来打算这周末去医院看看她的。”
“还有,不要再来班级找我了,我想好好上课,不想被别人说。”
眉挑了下,他问:“他们说你什么?”
“反正都是假的,你不要问了。不要来找我,学校里碰见也当做我们不认识。”
暗色的月光里,沈子桥的嘴角轻轻往上扬了一下。
女孩子知不知道,有些话不可以在青春期里讲,比如恨,比如绝交,比如就当我们不认识,因为这些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伤害的往往是一颗真诚的心。
黑暗中,沈子桥的声音低低沉沉:“好。”
上课铃声就在那一秒骤然响起,悦颜慌慌张张转身要走,被沈子桥最后一次拉住了胳膊:“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她心神不定地回头:“什么事?”
“不要胡思乱想,回到宿舍就好好睡一觉。”
拉开他手,悦颜勉强冲他笑了一下:“废话,宿舍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事情并没有朝这群年轻孩子预想的方向发展。
一周后,才结束完高三第一次模考的校园里流传着一个新八卦,邵敏在医院被查出了心肌炎,据说是因为复习压力太大,又没有好好休息的关系,这种病可大可小,有些慢性可能毫无症状,严重的则会突然猝死。
悦颜最后一次见到张慧慧,是在行政一楼的小办公室,她拿着相关证件来给女儿办理休学手续,接邵敏回家静养。
教导主任的桌边站了不少老师,簇拥着中间一个面容憔悴、眼圈微红的中年妇女,都在替她惋惜。一个女老师端来一杯热茶,手按着她肩,低声说些什么。
悦颜去交作业,经过英语老师那桌的时候又被拉住,问了她些复习上的进度。英语老师刚大学毕业,年轻有活力,这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想法在里面,或许也因为悦颜端正的学习态度,让老师在这帮学生中对她施以格外关注。
张慧慧的啜泣声渐渐传到她们这边,哭声里全是一个母亲的悲恸和绝望。
她的女儿毁了,她却没办法找谁要说法。
走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靠近办公室后声音小下去,门口接着传来一声报告。
几个老师相继抬起头,看着沈子桥出现在门口,包括张慧慧。他刚下体育课,就被班主任喊来办公室拿作业。
谁都想不到一个绝望中的母亲会有的反应。
沈子桥现身那一秒,张慧慧就已经把他给认出来了,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扑过去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扯住他衣领,劈头盖脸地拍打他、推扯他。
“你毁了我女儿一辈子!”
张慧慧哭到全哑,嘴唇发颤,把满眶的泪一滴滴颤了下来。
沈子桥的外套拉链被扯得歪歪斜斜,也不反抗,眼看着她哭跪在地上,双肩一耸一耸,气音沙哑:“你把我们家都毁了……”
办公室的老师见状蜂拥而上,几个去扶她,几个把沈子桥拉开,手忙脚乱里夹杂着一两句安抚的话,也有人在讲:“你这个家长怎么回事?跟一个孩子动什么手?”
作为当事人的沈子桥只在她挥巴掌的那下偏了偏头,其余时间一动不动,就站在原地,笔直地像棵树,没有谁可以给一棵树难堪,这是沈子桥竭力维持的最后的尊严。
悦颜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目光或许是有温度的。
下一秒,像是感觉到什么,他迟疑地转过头来。对上悦颜略微发颤的视线,沈子桥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额角,他狼狈又难堪地别开了脸。
事情终于闹到李惠芬那里,对儿子的这个小女朋友,她是听过的,也是她一力逼着他们分的手。于情于理,她都不认为自己儿子做错了什么,反而觉得对方女生的家长胡搅蛮缠。可高志明不这么看,感情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对错,谁说了都不能算,但是礼数上不能让人家觉得他们夫妻没做到位,再给别人借题发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