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每次约会她都会格外留意观察陈思恒的表情,近乎自虐地在心里揣测他每个表情背后的含义,他知道了吗?他不高兴了吗?回去后他的妈妈有跟他说过什么吗?他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她变得敏感多疑,患得患失,一面招架着公司里田德莫名其妙的追求,一面提防着张慧慧必然的污蔑,她渐渐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腹背受敌,惶惶不可终日。
生活能改变最多的,是一个人的性格。
从前那个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怎么可能想到将来有天会去担心别人眼中自己的形象够不够完美。
然而,无论多么提心吊胆,她的四周风平浪静,没有一点爆发的征兆。
说完追求的田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班照上,会照开,不受一丁半点的影响,连跟悦颜说话的态度也一如往常,让她有时候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想歪了,听差了,那些话或许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而陈思恒,天底下就没有再比陈思恒更加贴心的男朋友,上班送,下班接,温柔周到,凡事都先替她考虑周全,什么节日都记的清清楚楚。他工资不高,家里都是工薪阶层,悦颜也不想他太破费,他送的礼物未必件件都贵重,但每一样都带着他的爱意。
悦颜觉得这样够好了。
她从来不是那种在物质上会奢求太多的人,恰恰相反,她吃过生活给的苦,也懂得珍惜眼下的人和物。
时序转入六月,温度渐渐逼近初夏,天慢慢热了起来。
六月初,一共发生了三件不大不小的事。
都跟从前休戚相关,有她的,也有别人的。
陈思恒被单位拉去常州做一年一次的封闭式训练,这期间,田德通过周秘书表示想请她吃饭,悦颜想都没想,直接拒绝,而离开时秘书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这个公司她大概是待不下去。
他是这个公司的老总,底下全都是向着他的人,他不惮于将追求闹的沸沸扬扬,但是悦颜不行。不光是上下级的原因,还有男女性的差异。
趁着公司中午午休,悦颜连了外网浏览几个招聘网站,都说金九银十,现在不是离职的好时间,网上招人的也少,她在微信上找同学帮忙,让他们帮忙留意一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岗位。
孙巍韦一直以来都很关心她的近况,收到微信后主动说要请她吃饭。
少年时代的教训太过惨痛,悦颜迂回地寻找着借口,避免他被刺伤。
不过出了社会的男生到底比女生老练多多,孙巍韦一听她那些话,就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笑说:“我女朋友也去,她说想见见你。”
悦颜有点懵:“她见我做什么?”
孙巍韦玩笑道:“那只好你自己当面问她咯。”
销售一部的同事过来,把张竞标底文放她桌上,看她在打电话,用嘴型告诉她,电子版已经发她邮箱了。田氏的OA里她没有最高级别的权限,很多文件她只能浏览,没有资格下载附有电子印章的表单。
“田总需要”是个很好的借口,公司里似是而非的绯闻也帮了她不少忙。
她拷贝到自己随身携带的U盘里,然后删除邮件。
等做完这些的时候,她一抬头,差点被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男人吓一跳。田德中午的时候陪客户在外面吃完饭,老远就能嗅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但就是有种人,无论喝下多少的酒,你从他脸上就是看不出痕迹。
她孩子气的动作和表情把他弄笑了,胳膊挽着西装外套,用近乎亲昵的口吻逗她:“干什么坏事呢?”
悦颜的心快跳了两下。她分辨不出他是无意还是有意试探,面上仍旧不露声色:“田总您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田德的办公室在套间最里,附带有一个小卧室供他午间小憩,走到门口他站住回头,看向悦颜,“麻烦给我倒杯茶来。”
悦颜端着杯热茶回来,抬手叩门。
“进来。”
一推门,田德斜对着她坐在大班椅上闭目养神,手轻轻揉捏着鼻梁两侧,感觉到一阵香气走近,驱散了浮动在空气里的酒意,他睁开眼睛,眼底流露出明显的笑意。
茶杯放在桌上,伊人俏立在桌边,肤色白皙,身段窈窕。
田德放松地坐看她:“陪我聊聊。”
悦颜依言拉来椅子,坐他对面。
他抬脸看她,两臂横放在小腹之上,姿态年轻。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在这个年轻女孩面前流露出长辈的姿态,但这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困难。
面对这个比他儿子都要小的小女孩,有时候田德自己也觉得荒唐,换个身份旁观他跟悦颜,这跟老牛想不开去吃嫩草有什么区别。因此对悦颜的追求,一直处在放和不放之间挣扎。
悦颜从他的眼中看见一丝游移,但不能抹掉其中追忆的意味。
田德问:“颜颜,你对你妈妈还有印象吗?”
悦颜想了想,她摇头。
她妈妈是乳腺癌走的,病发时正赶上高志明事业的高峰期,对出口经贸正火的九零年代,她不想他分心,结果瞒着瞒着就瞒到了晚期,母亲病逝的时候她才三周岁不到,具体的情形想不起来了,就记得很多人抱着她,在一个很大很亮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一个怀抱过度到另一个怀抱里,每个人都流着眼泪抱了她很久。也是从那以后,只要悦颜稍微有点头疼脑热,高志明就紧张地不行。
“我想不起来了。”
田德微笑着说:“我头回见你妈妈是开学那天,你妈妈骑了一辆二八式自行车来学校领课本,穿了一条粉蓝色的背带裙,脸上是红的红、白的白,把你爸给迷的呀,一步三回头,路都走不动了。”
悦颜忍不住也笑,整个人放松了一些。她是绝对不可能从爸爸嘴里听说这些事。
“70年代的时候学校号召学生学农,整个班的学生都被下发到当地农村,一天走十几公里的山路去乡下学种菜、施肥,你妈妈做什么都抢在最前面,就怕别人笑话她娇气,不会干活,结果挑大粪的时候,把粪桶给泼了,弄脏了衣服不说,还把老乡家的一亩菜地给祸害了。有个女班长看不下去,批评你妈是小资出生,脱离群众太久。晓梦当时脸都红破了,也不敢争辩一句。”
田德收起了嘴边的笑,整个神情是陷在回忆中的柔软。
“后来我和你爸才知道,你妈妈是独生女,60年代的独生子女可比现在金贵多了,爸爸又是邮电局的领导,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有洗过一件。等一天务农结束,大家造锅烧饭,找不见你妈,那时候村子边就有条河,都怕她掉河里出事,我跟你爸就去河边找她,找着的时候你猜你妈妈在干什么?”
悦颜眼睛亮了一亮,忍不住问:“她在干什么?”
田德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仿佛也重新看到了那个画面:“你妈妈一边哭一边还不忘在河边洗她的花手绢。”
悦颜:“那后来呢?”
“我就过去劝她啊,我说你别哭了,没人怪你,大家都是下来学本事的,哪个生下来就会干农活,还不都是慢慢学会的。你爸呢,一声不吭地,就把那几条洗来洗去都没洗干净的手绢给洗了,摊开晾在岸边滚烫的石板上。”
到了田德现在这个年纪,很难说还有什么让他觉得后悔的事情,即便换个选择,也难保证一定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而当他跟悦颜说起过去那段回忆时,他仿佛也回到了那个年代、走回那条河边,看见了下陷的夕阳,被夕阳映得金黄的芦苇丛,河面波光粼粼,泛着碎金,还有那个背对着他们,默默流泪的女孩子。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有见地、能让这个孔雀一样的城里女孩深感佩服的句子,却不知这个被他暗自嗤笑不会讲话的同伴,已在不经意间洗进了女孩的心里。
悦颜笑起来。田德未说完故事的后半段,她已经从结局里获知了这个故事的走向,她用一种被爱意包裹着长大的孩子口吻宣布:“然后我妈妈就喜欢上了我爸爸,对吗?”
田德略一笑,饮了口茶:“对啊。”
母亲病故后,家里很少会讲父亲跟母亲从前的故事,也是因为李惠芬的关系,毕竟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所以能从别人嘴里听到父母爱情的细节,让悦颜倍感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