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馨儿的预产期是在正月十二,因为满七个月做不了飞机,家里老人老思想,媳妇如何都算外人,儿子不回老家过年算什么新年,远的近的亲戚可都在这边。百般催促之下,韩震于是决定先跟沈子桥一起回四川过年,初五再回杭州陪沈馨儿待产,怕不放心,还把两个妹妹留在杭州陪怀孕的沈馨儿。
别人家的妹妹再好到底也是别人家的,沈馨儿又把悦颜叫回家里陪她住,房间也不用收拾了,就睡沈子桥那屋。
年前田氏又派利是,田德祖籍广东,年终奖是一回事,老板自己掏腰包发红包是另一回事,金额不大,三十五十,多不过几百。悦颜数了数自己的,差不多三千左右,她不清楚公司以往情况,以为自己拿的跟别人没差,结果旁边几个同事瞄见厚度立刻就炸了,逢人就说小高有三千,然后越传越走样,传到后来就成了小高到手毛一万。
再然后有人就在公司说,小高高悦颜其实是田总的私生女,听到好几次她私底下叫人家爸爸。
悦颜听了当下冷笑不已。
八卦能传到悦颜耳朵里,自然能传到周秘书和田德那里,不过他并没有出面澄清,大有任流言蜚语自生自灭的意思,悦颜反倒捉摸不透田德什么意思。
但是悦颜也没精力操心这些边边角角的八卦,因为高志明的事。
在父亲出事的头一年里,每次站在父亲的病床边,悦颜总有一种无止境的下陷的感觉,四周黑黢黢一片,哀嚎呼救,谁都听不见。
但是这近一年了,这感觉再也没有出现,她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提住衣领,一点点拔出泥淖,迎来光明和可供呼吸的空气。
因为沈子桥,也因为这个从宁波千里迢迢赶到杭州的老师傅。
师傅姓乔,每隔一个礼拜时间都会来杭州一趟,给高志明针灸。效果显著,十几天过后,就能察觉他的腿微微抽动,摸上去不再是从前那种软塌塌、揉皱了宣纸的感觉,有了韧劲和重量。有此悦颜给高志明擦身,她注意到他的眼皮快速弹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悦颜当下喜极而泣。
父亲会好起来的,变得跟从前一样健康、强壮,这种信念支撑着悦颜把眼下的路继续走下去。
不过每次田德问起她父亲的情况,悦颜总是有所保留,田德也不知道真信还是假信,每每都会叹口气:“不能急,要慢慢来,只要不变坏就是好消息。”
悦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助理端了开水进来,茶罐放在沙发边的小几上,放下后助理就离开了办公室,总不能让田德自己去泡茶。悦颜翻了一只干净的陶瓷杯,拨了点茶叶进去,背对着田德往里注水,等水快到杯口还有两厘米的时候才停下,茶叶在热水之中上下翻滚,片叶一脉脉舒展开来,香气四溢。
她放下开水瓶,往后退了一步,两肩撞在某人胸口,她愣住回头,发现田德就站在她身后,微微垂着眼,声音略低:“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站住,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
田德也没说什么,侧身绕过她,自己取来杯子,话锋一转问起她的私事来:“听周秘书说,前阵子一直有个男的来公司下接你。”
那段时间因为搬了家,碰巧住的地方跟陈思恒单位挺近,他干脆顺道接她下班,去外面吃饭,两人的恋情就在这一顿顿饭里有条不紊地发展下去。
田德看看她:“男朋友?”
悦颜没回避,就嗯了一声。
田德笑:“姑娘到了年纪,是该处对象了,男朋友做什么的?”
“公务员。”
“公务员好啊,稳定。”
田德端着茶杯回到办公桌后边,又跟悦颜聊了些工作上的事,就让她忙自己的去。
新年越来越近,沈子桥想必也忙,悦颜渐渐开始习惯没有他的生活,也会在极偶然的情况下突然想起,他们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再联系。
倒是陈思恒有此提起,说他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遇到了沈子桥,陪一个女生在逛街。
悦颜忍不住想,估计是他的女朋友。
生活被时间推动,无视其间人的感受,渐渐慢慢往前走。
每个人都开始了各自的生活,自己交往了待她温柔真诚的男友,沈子桥也会有受他宠爱,被他仔细呵护的女孩。
他不总是会在原地等她。
说到沈子桥时,气氛陷入了有些胶着的沉默,陈思恒陪她在河堤散步,两人暂时无言地向前走着,护城河上的冷风轻轻吹过脸颊,很干又很冷,他的围巾裹在她脖子上。
陈思恒突然跟悦颜说,他妈妈想见见她。
到了这个年纪,悦颜也明白,一对年轻男女谈恋爱不可能只是两个人的事,迟早要牵扯到双方的家庭。
悦颜也没有拒绝,她悄然问:“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陈思恒也呆了一下,讲:“不,不用吧。”
她还是拎了两箱水果登门,在新年的最后一个双休日。
张淑芳来应门,一早就听过儿子这个交往的对象,暗中上下打量了她个遍,只见她肤色白皙,模样秀气,真是越看越满意,满脸带笑地将他们让进来。
他们家不算大,不到一百个平,目光能看的到的角落全堆满了书、教材、课本,罩着防尘丝巾,很有九十年代的风格,但是不显得拥挤杂乱,因为摆放有序,这个家被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条。
说是便饭,也显出了家常菜之外的隆重感,张淑芳新近从余杭探亲回来,拎来满满一后备箱的应季特产。
进来时陈思恒的父亲陈平正在客厅剥豆角,剥出了一地的壳,见悦颜进来,忙不迭拿来扫帚把地扫干净,一边还幽默道:“真叫客来扫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张淑芬进来送切好的水果块,一听便道:“小高不算客。”
悦颜一下就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看看陈思恒,脸忍不住红了一下,陈思恒也偷偷看她,见她并不往心里去的样子,也放了心。两个年轻人本来是有话聊的,如今坐到父母面前,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陈思恒讪讪地去把电视打开,找到遥控递给她,悦颜没反应过来。一个要给她遥控,一个不知道去接,做母亲的在旁边看着,扑哧一声就笑了,又怕他们小年轻闹尴尬,按着膝盖站起来:“思恒你陪小高坐坐,我去做饭了。”
收拾完陈平就跟进来厨房帮忙,一边洗菜,一边低声跟张淑芬笑说:“刚进来的时候,听到小高悄悄在问思恒,你妈妈为什么一直对我笑。”
张淑芬把鱼下锅,含笑道:“这孩子白白净净,挺斯文的。”
“就是看着有点呆。”
张淑芬一样压低了声音:“呆怎么了?太厉害的你儿子也拿不住。”
“听说很小就没妈妈。”
“那爸呢?”
“没听儿子说过。”
张淑芬推他:“有空你去问问儿子。”
陈平不悦:“问什么?真有什么问题儿子会不跟我们说?要么就是他昏了头,他要是昏了头你怎么劝都没用。儿子喜欢就够了,将来也是小两口过日子。”
“就让你问问。”
“不问。”
两夫妻在厨房里说话,悦颜忽然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扶在门边问:“叔叔阿姨,要我帮忙吗?”
张淑芬赶忙堆出笑脸来:“不用不用,你跟思恒去看电视好了,思恒,”她往外叫人,“把上次你小姨送的进口零食拿出来给小高尝尝。”
悦颜走了。陈平慢条斯理地沥干青菜,颇有先见之明地讲:“你看看,多尴尬。”
张淑芬推了他一个肘子。
饭桌上,张淑芬频频给悦颜夹菜,对这个准儿媳她是越看越满意,长相出挑,肤色白净,又有礼貌,一看就是那种好人家里出来的姑娘,她暗想自己真是没事找事,去问人家爸爸,孩子就是父母的影子,带了这么多年学生,一个学生天性如何本质怎样,看一眼她就知道,悦颜这孩子心是软的,陈思恒也不是强势的性格,以后这两个组成家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总能有商有量、相敬如宾,这样就够了。
一顿饭下来,陈思恒从父母的态度和言语中基本能够确定,他们对悦颜是认可的。这给他的满足感远超过其他,他想别人都知道悦颜的好,尤其是亲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