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多少年来,她在生意场上总是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以沉稳来经营着母亲的沧海阁,使得这么一间小小的阁子在珠宝行里有了一席之地。然而,此刻,面对着这个与他异常相似的背影,她竟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是他么?真的……真的是他么?
一瞬间,玉琉璃的眼里闪过千万种神色。玉蝴蝶坠子因为颤抖而摇摆不定,纤细的手紧紧抓着围栏,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深陷进木头里去。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
眼下她的身份是沧海阁的主子,而他则是七凤碧玉楼的老板。他们相约在此是为了谈生意,即使他真的是他,他们要谈的也只是生意,没有什么旧情可叙。
那么,就这样罢……
“哎!你到底走不走呀?”见她僵持不动,那小二也恼了,扯了嗓门喊道,“苏公子包了二楼,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能上去!你快走吧!”
显然,坐在那儿的白衣公子听到了这头的喧闹,回过头来。
他的脸是否依然棱角分明?他的眼睛是否依然清亮如昨?
也就是在他回头的刹那,黄衫的女子一旋身子,飞快地掠下楼去,还没等他看见她,就已消失在楼梯尽头。
“方才有谁在这儿么?”白衣公子回过头,只看到愣在那里的小二,于是问了一声。
“有……有个女的……”小二这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刚才拦了她说这二楼雅阁苏公子包下了,要她去楼下坐,可是她还是往上走……看她一身打扮倒是不错,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不知好歹的……”
“然后呢?”打断他的抱怨,他问。
“后来……后来她就下去了呀……”小二想了想,说道,“也真是个奇怪的人,刚才还往上走来着,突然就跑下去了……”
白衣公子一挑眉,问道:“那女子作何打扮?”会是他要等的沧海阁的主子么?倘若是她,那她又为何要走?
“浅黄衣裳……好像戴了一只蝴蝶形状的玉耳坠……”小二细细回忆着回答。
蝴蝶形状的玉耳坠?
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白衣公子豁地站了起来,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然而,面对着一脸惊惶的小二,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失态,连忙坐下,脸上残留的震惊神色却依然不像往日的他所该有的。
“公子?”小二见状,试探地轻声问道,“公子您看……”
“那两盏茶,不必泡了。”白衣公子怅然起身,望定飘雨的天空,淡淡道,“你下去吧。”
小二应声下去了,偌大的雅阁里,只剩他一人,以及栏杆外的满川烟雨。
是她么?真的是她么?
白衣公子苦笑着摇摇头,暗叹自己傻。
怎么会是她?她又怎么会回来?
都已过了这么多年,每次听到有人提起蝴蝶形状的玉耳坠,仍是会心悸。她离去的时候,定是在心里发誓此生也不会再回来了罢……他还记得,她离去时决绝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固执,即使是离别之前,即使是最后一次相见,也不愿给一分哀伤的神色,不愿多说一句告别。
寒风扑面而来,忽然就有些凉了。七凤碧玉楼的苏公子对着烟雨蒙蒙的西子湖,心里竟是说不出地觉得孤寂。
* * *
玉琉璃疾疾地奔下楼梯,突然就顿住了步子,倚着栏杆,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呢?
不是都想清楚了么?不是打定了主意不管是不是他都要赴约的么?不是……不是早已决意将那些往事深埋心底的么?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听见那声音、看见那背影的一刹那,会如此地惊惶,如此地……不知所措?
是因为这夏末秋初的天气?是因为这细细飘落的细雨?还是因为西子湖上那一排随风摇曳的秋柳,以及秋风里的桂花香气?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一切都好像当年她离去的那天,看着,仿佛一切重演,从心底里都生出痛来。
重回故地时,只是感慨,兴许还有些期待,可是真正遇见一个相似的背影,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如此仓惶地离开了……
她在害怕呀……害怕见到那张脸,害怕见到,一张和他相似的脸——或者是,害怕见到一张与他截然不同的脸?
乱了!一切都乱了!
她努力地收敛心神。然而方才的震惊实在是太厉害,以致她的心跳异常烦乱,再怎样收敛,都无法定下心来。
许久,黄衫的女子才睁开眼,走下楼梯,径直走到堂子里。
“小姐?”见到她,坐在一边的玲珑诧异地站了起来,“这么快就谈完了?”小姐才上去没多久呀,她的茶还没送来呢,怎么会这么快就下来了?
“不谈了。”玉琉璃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往日的平静,怎奈那声音依旧是颤抖着。她走过去,拿起她的油纸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可是……可是那七凤碧玉楼是千凰楼名下的产业啊……”因为太过错愕,黄衣侍女努力地、努力地重复着主子曾经说过的话,“这关系到咱们阁子的生意啊……”
然而,玉琉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径自走到门口,撑开了伞,走了。
玲珑惊讶地看着她离开楼外楼,甚至忘了跟上去。
许久,她才缓缓抬头,凝视着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雅阁——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 *
雨显然没有停的意思,反而下得越发细密起来。雨丝自顾自地倾下,打在街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黄衫的女子苍白着脸色,在西子湖畔的细雨里张开一柄伞——八十四骨、紫竹柄的油纸伞,也就是,传奇里,许仙打的伞。
从小就听母亲讲西湖边上的故事,最常讲的还是白娘娘的故事。母亲总是用淡淡地、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低低诉说着发生在美丽的西湖边上的尘封的往事。可是,惟有说到白娘娘时,母亲会温柔地说,那个女子为了一段情缘,甘愿永镇雷峰塔底——只是她不悔,只要不悔,便够了。
她永远记得,每次讲完那个故事后,母亲会抱住她,柔声告诉她,千万不要学白娘娘,千万不要痴情。痴情的女子遇到再大的痛苦都会甘之如饴,那样太悲惨。
多情自古空余恨。母亲那样说,神情自若。如雪的白发覆盖了她的眼睛,所以她也无法看清母亲的眼中究竟掺杂着怎样的感情。
然而,此刻,在这细密的雨丝里,她却真真实实地感觉到,母亲讲那些话时,那种无奈那种惆怅。
多情自古空余恨呀……
她真的想,再看一眼,真的想确认一下,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那个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究竟是不是那个总爱在柳树上睡觉的男孩。
玉琉璃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长发远远地甩过去,在风雨里一丝一丝地缠绕着。衣摆上的梨花依旧开得烂漫,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也仿佛当年那样摇荡。
她凝视着楼外楼二楼的那间雅阁,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雅阁上,一个白衣公子正自凭栏,因为离得太远,中间又隔了一层雨帘,所以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们就这么遥遥地互相凝视。
打着油纸伞的女子站在风雨里,青丝纠结,衣袂翻飞,袖口裙摆上那一朵朵小小的梨□□自开放,玉蝴蝶坠子晃动得宛如梦幻——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
而楼外楼上,那个凭栏的白衣男子临风而立,看着那抹浅黄的身影,突然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枚缠了丝线的玉蝴蝶坠子来。那是上好的蓝田玉打成的坠子,蝶翼上的纹理清晰,展翅欲飞。他看着那坠子,又看着那打着伞的人儿,终忍不住自栏杆里探出了身子,想要将她模糊的容貌看真切——究竟,究竟是不是你呢?
只是离得实在太远,又隔了一层雨帘,纵他如何张看,都无法看清楚黄衫女子的脸。
玉琉璃的手死死地扣住伞柄,油纸伞整个地往后倾了,将她一张素净的脸露在雨中。雨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脸颊,又顺着脸颊缓缓滑下,掉进衣领里——就好像是滴落了眼泪一般。
白衣公子站在栏杆前,雨丝也飘了进来,打在他的身上,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样子,怎奈雨势实在太过细密,怎样都无法看清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