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曲(21)

黄衫女孩缓缓地低下头,突然又抬起头来,笑了笑,笑靥烂漫如花,眉尖却有了一股难以觉察的郁郁之意。

雨丝不断地不断地飘落下来,滴在彼此的脸上,又缓缓地滑下脸颊,坠进衣领里。两艘船被网在雨帘里,轻轻一个颠簸,竟各自岔了开去,缓缓地,擦肩而过。

突然,凭空伸出一只手——苏子宣大半个身子都倾了出来,用力地将手伸向她,想要让她拉住——

玉琉璃临风而立,衣袂翻飞,看见他伸出手来,竟也不自知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他——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们的指尖就可以碰到,他们的手掌就可以握在一起。

轻轻微微地,又是一个颠簸。

一蓑烟雨,一圈涟漪。

两艘船各自曲折,各自寂寞,缓缓荡了开去。

他用力地伸长手臂,身子悬空,几欲落进湖里——然而,就在他们的手指将要碰触到的时候,她突然就缩回了手——

“红楼隔雨相忘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黄衫女孩轻轻地念着,固执地仰着脸,微笑着看着他,然后,转过身,身影随着小船越飘越远。

看她决绝的神色,他便知道了——是相“忘”而不是相“望”!

白衣少年愕然——他看到,她的嘴角竟有一滴血滑落!

她……她才有多大!竟然会吐血?

冰凉的玉蝴蝶坠子磕着胸口,生生地痛。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枝枯柳,紧紧握住了,然后,狠狠地抬起手腕,扔进了西湖里。

那抹黄衫渐渐消失在漫天烟雨中。

柳枝沉浮,枯黄的叶子泛在水上,最终还是沉了下去。

了无踪迹。

* * *

黄衫女孩微笑着,打着绘有梨花的油纸伞,静静地站在船头。

她仰着脸,看着一泻而下的雨丝,嘴角笑意犹在。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你为什么不问我要去哪里呢?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连道别都不给我呢?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么,便不会再回来了吧……

母亲是很好很好的,倘若她真的想留下来,她也不会强求她离开。

相忘于江湖啊……即使再怎么相濡以沫,到头来,依旧是要相忘于江湖的。

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飞鸟与游鱼的距离,永生永世都无法逾越。不过如今便好了,谁也不是飞鸟,谁也不是游鱼,你的归你,我的归我,从今往后,再无羁绊。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滑下来。然而,黄衫的女孩却兀自微笑,任凭那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血染黄衫,触目惊心。

陡然地,想起李义山的诗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纵然有青鸟相助,可是最终,却只能“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念及此处,泪水无声滑落。

* * *

尔后,依照母亲与父亲的约定,她们回到苗疆,将那快残曲雕成的九龙佩埋在了父亲的坟里,遂了母亲一生的心愿。

母亲不愿留在苗疆,而她又不愿再回钱塘,于是便举家迁至姑苏,闲时夜泊枫桥,上寒山寺听听钟声,日子也过得惬意。

她已经不再学医配药了。医术只能医好身体上的疼痛,却医不好那决绝的刻骨铭心。

于是她开始雕玉,跟着母亲,倾尽一生的心血,将沧海阁的生意做大。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母亲起“沧海阁”这个名字时的心情,她终于明白了。

只是她一直都无法忘记年少时的西湖,长堤上的柳树,还有那个总爱坐在树上的白衣少年。

但,即使无法忘记,又如何?

那个白衣少年——不,应该说是苏公子,他还会像年少时那样坐在树上?

而那个黄衫女孩,早已不似年少时那般任性固执了。

十一年过去,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半年前,为了沧海阁的生意,她重回故地。原本只是想再看看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却不想,会再次遇见他。

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要再次相逢?

倘若果真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再一次地“红楼隔雨相忘冷”?为什么要再刻骨铭心地痛一次?

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能相舍,莫若相忘于江湖啊……

* * *

沧海阁里,梨花木桌前的两个女子沉浸在回忆之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许久,璎珞才抬起头,看着她,幽幽渺渺地问道:“小姐——你可想过,要去找苏公子?”她脸上泪痕犹干,然而眼神却是锐利地仿佛要看穿她一般。

玉琉璃蓦地一震,良久,才低声笑道:“去找他,做什么?”

“小姐,难道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璎珞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企图想要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小姐是极固执的女子,即便是过了十一年,依然未曾忘记吧……不然,也不会回到钱塘来了。”

“我若找着了他,又如何?”玉琉璃叹了口气,道,“都是小孩儿家时的事儿了,谁还记在心上。”

“即使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但——但也该见上一面吧?”璎珞不明白,为何她那样惦记着苏子宣,却又不肯去找他——夫人不是说了么,她应该按着自己的意愿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爱自己想爱的人。

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道:“我们见过了。”

璎珞诧异地看着她,问道:“既然见过了,为何不——”

“为何不什么?”玉琉璃打断她,苦笑道,“难道我得和他说,我依然惦记着你,所以也请你惦记我?”

闻言,璎珞也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了。

是呀……即使再次遇着了,也没有任何办法吧……

年少时的感情,能有多长久?纵是青梅竹马,不也有“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的悲哀么……

玉琉璃静静地看着墙上挂的残荷图。

留得残荷听雨声……

她以前没听过雨打残荷的声音,不知那是怎样的悲凉。

她曾想要和心爱的少年肩并肩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曾想要和心爱的少年一同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却没有想到,真正听到,是在分别时。

十一年过去了,每每碰着下雨天,心情总是不可抑止地忧伤起来,总有一丝郁郁之气纠结眉尖。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天,他们,再一次地相逢,再一次地“红楼隔雨相忘冷”。

仿佛昨日重现,辗转了一个轮回,竟又回到了起点——

“小姐——倘若你当初没有离开,倘若——倘若你选择留下来,那结局,是否会改变?”璎珞看着她的侧脸,眼神空蒙得不染一丝凡尘杂质。

玉琉璃蓦地回过头,清澈的眸子漫上一层水雾。

倘若她留下……那么,他们还会隔雨相忘么?

他没有继续当他的苏大公子,而是做了七凤碧玉楼的老板。

如果说当年他们是飞鸟与游鱼,身处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么,如今,他们是真真实实地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我——不知道。”黄衫女子眼神迷离,声音悠远,“当时的一切都不容改变——由不得我——不离开——”

是的,没有“倘若”。

璎珞叹了口气,道:“小姐……其实我当年很想劝你留下。夫人已经忍受了那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我不希望你重蹈她的覆辙……”想起夫人一生所受之苦,两滴清泪又落了下来。

玉琉璃神情漠然,淡淡道:“你便是劝了,那时的我也不会听吧。”

她一直都是非常非常固执的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黄衫女子自嘲般地笑笑,神色越发沉寂,“璎珞姐姐,你和玲珑守在这儿——我这就赶去姑苏。”

璎珞愕然,“小姐,我也要去!”

“不,阁子的生意还须要人来经营——你跟了娘这么多年,这些生意上的事儿你都熟得紧,阁子交给你,我放心。”说着,她拿起桌上的玉佩收入怀中,起身向门外走去。

“小姐……”璎珞刚想说些什么,看着那背影,却又愣住了。

那背影——多么孤寂,竟与夫人那么相似——

想起夫人,眼泪又无端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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