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琉璃想了想,道:“不好!反正不好就是不好!”苏子宣正哭笑不得,她突然又接着说道,“在我看来,应该是红楼隔雨相‘忘’冷才对!”
“相忘冷么……”苏子宣的眼神蓦地深邃起来,“隔雨相忘,岂不比隔雨相望要凄清百倍……”是不是,不管曾经怎样地相知,到了最终,仍会相忘呢?
玉琉璃点了点头,道:“我总是念作相‘忘’冷——就是因为太凄清了,我才不喜欢。”
因为……太凄清了,才不喜欢?
苏子宣愕然望她,正想说些什么,忽见那黄衫的小女孩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瞅着自己,定定地、任性地、霸道地说:“你——不许把我忘记!”
在柳枝飘荡的影子里,黄衫女孩认真地如此说道。那个情景,深深刻在了白衣少年的记忆里,再也抹不去了。
* * *
“倘若在这树枝上挂个铃铛,风吹过时叮当作响,我们肩并肩地坐在树梢上——”
只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她便记在了心上,竟真的找了一串银铃来!
看着黄衫女孩手中的银铃,苏子宣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感正在往外溢。许久,他才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那儿弄来的?”
“发饰上拆下来的——璎珞姐姐费了好大力气才串起来呢!”她满不在乎地提着那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璎珞姐姐?”那又是谁?他从未听她提起过这号人物。
“那是我娘的贴身侍女,很小便跟在我娘身边了。”玉琉璃笑了起来,“比我长不了几岁,便叫她姐姐了。”
叫侍女姐姐么?苏子宣忽然想起家里那一群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的侍女来了。虽然也是虚长不了几岁,但她们每次瞧见他都是惊惶万分的模样,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苏子宣顿了顿,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嗯……我和我娘,还有璎珞姐姐,还有……还有玲珑!”玉琉璃想了想,笑道,“玲珑那小家伙很聪明呢,不过是三岁的年纪,却已会咿呀学语了!”
“那也是你家的侍女?”苏子宣好奇地问道。
“不是呀,玲珑是我娘捡回来的——她的爹娘养不起她,便弃在了路边。”玉琉璃微笑着,淡淡地说道,“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即使不被抛弃,跟着那样的爹娘,也不会幸福罢。”
苏子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他实在看不透这个任性的女孩子心里究竟有着多少想法。上一刻还是巧笑倩兮,下一刻,又转成了如此深邃淡定的语气。
玉琉璃将她家里的事儿一件一件地告诉他,“我——你最清楚了,我娘是个非常温柔的人,璎珞姐姐烧得一手好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打点着——还有玲珑,整天摔破这个打碎那个的,也难得娘没恼她!”她的语调愉悦,说的时候,连一贯清澈的眼睛也神采奕奕。突然,她顿住了,侧过脸来看他,问道:“你呢?你家里又是何种情景?”
家么——苏子宣想起那冰冷的高墙深院、金碧辉煌的大门,还有大门口挂的那对血红的灯笼。还有,父亲见钱眼开的神色,侍女们惊惶的脸。还有,母亲在世时的郁郁寡欢,以及她死去时,脸上那好似解脱的释然。
“我家里——我家里——”他哽着,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把那样凄清的情景告诉她么?
然而,黄衫女孩却背过身去,径自提了铃铛走到树边。
她是……故意的么?苏子宣深深地看着那背影。
“倘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她扯了一枝柳枝,放在手心里把玩着,淡淡说道,“‘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你说,我们是否该像古人折柳相赠?”
苏子宣听了,无端地就是一惊。
“只是,这么小小的一枝柳枝,能留得住谁呢?”玉琉璃松开了手,自嘲般地说道。那柳枝一离开她的手掌,立刻就无力地垂落下来,弱不禁风地摇摆。
她突然回过头来,却笑得一脸灿烂,“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一旦离别,就以柳枝相赠。”
看着她灿烂的笑靥,苏子宣心里一紧,但还是点了点头。
玉琉璃提起那银铃,踮起脚来,想要将它系在枝头。怎奈任她怎么使劲,也无法触到垂满柳枝的树梢。
蓦地,一只手凭空伸出,取走了她手里的铃铛。她回过头,看到白衣少年咬着牙,费力地踮起脚尖,想要将铃铛系在树梢上。
“你……”她动了动嘴唇,然而,终是什么也没说。
眼看着那铃铛就要挂上去了,他的手腕忽然一颤,伴着一声脆响,那串银铃落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二人面面相觑。
末了,苏子宣捡起那铃,拂了拂铃上的灰尘,笑道:“看来不爬上去是系不住了。”说着,他搭住了那树梢,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倒挂在枝上。长长的头发和衣带一齐垂下来,玉琉璃仰着脸,看到他亮若寒星的眼睛——那样坚定,仿佛系这个铃便是他一生的信念。
攀在枝上的人一个翻身,如同以往那样,飘飘欲仙地落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那银铃便兀自清唱,叮当叮当地响着,铃声清越。白衣少年拍了拍手,面有得色。
“这下子就可以了。”他微笑着说道,“丫头,以后我们肩并肩坐在树上,有风吹过时,便可听到清脆的银铃声了。”
然而,黄衫女孩只兀自看着那枝头的银铃,不说话。
“丫头?”苏子宣诧异于她的安静,“怎么了?不高兴?”
玉琉璃看着那铃铛,看着看着,清澈的眸子里蒙起了一层水雾。陡然间,一滴眼泪便流了下来。
苏子宣吃了一惊——相识至今,他还从未见过她流泪!
任性的女孩子低下头,固执地不让眼泪流过脸颊。白衣少年站在她面前,竟不知所措起来,想要给她拭泪,可刚抬起手腕便顿住了。于是,只是这么看着她,也只能这么看着她。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这个铃,别摘,永远别摘,好么?”
瞧见她的眼泪,苏子宣心里蓦地一沉,只怔怔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他迟疑,玉琉璃也不说话,只这么泪眼朦胧地瞧着他。
僵持许久,苏子宣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爱怜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问道:“丫头……你究竟……在怕些什么?”
玉琉璃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眼泪却不停地滑落下来。
梢头的铃铛轻轻地响着,一声、两声……她却只是这么看着他,在柳枝的影子里,迷离哀伤的神色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突然,一双手臂将她揽进怀里。十二岁的男孩揽住了九岁的小女孩,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别伤心了……”他柔声安慰,“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这铃铛,我永远不会摘下来。”仿佛承诺一般,他抬起头,看着湖面上的残荷,低声笑道,“将来,我们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说着,他托起她右耳的玉蝴蝶坠子,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沉吟片刻,笑道,“我喜欢你这玉蝴蝶坠子——你就给了我吧。”
闻言,怀里的女孩摇了摇头。
苏子宣失笑,拍了拍她的背脊,笑道:“不是白拿,我用那块玉佩与你换。”
听到他说要以玉佩相换,玉琉璃这才抬起头来,认真地轻声说道:“这坠子是我极喜欢的,若是要换,也只换一只。”
“一只便一只吧。”知她最珍爱这对耳坠,苏子宣也不强求。
玉琉璃点了点头,轻轻解下右耳上扣的坠子,放在手心里。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才恋恋不舍地交给他。
苏子宣接过耳坠,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然后也解下了腰上的玉佩,却是毫不迟疑地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残曲……她终于拥有了一块残曲……玉琉璃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玉面上裂痕般的纹理,将冰冷的玉面贴上了自己的脸颊。玉,果然都是冰凉的呢,直冷到骨子里去。可为什么,此刻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呢?
仿佛完全忘记了方才流过眼泪,黄衫女孩高昂着头,霸道地说:“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坠子——你得好好保管,可别弄丢弄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