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87)
那时她孤单,一心想回去。
现在也是,虽有两个宝贝女儿陪着,依然孤单,就等着战争结束,战火熄灭,回到上海,与他相聚。
那时他还给自己写信。
现在这么久,竟一封没回。也许是烽烟阻断了吧?可能哪一天,他会突然收到一堆妻儿的来信吧。
宗山,给我写信吧,我担心你,担心得睡不着觉,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我爱你,这些天,愈孤独,爱愈烈。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那一天上船时,我一定会拉上你。你不走,我亦不走,看谁能倔过谁。
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想着哪一天电话响,周末或伍尔夫律师打来电话,说戴老板过来了。
或深夜听到敲门声,开门看到他高大身影,一脸风尘仆仆的影子......
但,这一等就是一年多,等来的却是戴宗平。他一脸菜叶色出现在她面前,可见也是多日漂泊在海洋上。只是,他手牵着戴小平,身后没有戴宗山。
“宗山呢?”
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低落地回,“还在上海。”
“为什么不过来?”
“还在处理那边的事务。”
“到现在还没处理完?!”
面前的男人沉默。就是还没处理完吧。
安娜想想简直气愤。
“他的伤好了吧?”
宗平想了想,仅嗯了一声。
安娜突然就放了心。他吉人天相,加上自己天天在这边为他祈祷,自己的男人会受到上天眷佑的。
但面前除了这对父子,也不见若柔。
“为什么若柔没来?”
戴宗平就低下头,勉力清淡地说了句:“她不在了。”
安娜吃了一惊。
还是戴小平嘴快,“姆妈生小妹妹时死了。”
呃?安娜没想到自己离开后出了那么大变故,若柔是生二胎,安全度上比自己生双胎高得多,她是一门心思再给戴宗平生个小棉袄,这辈子就想战胜自己、拴死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她又不放心宗平,半夜出门去找他,不想在街上绊了一脚,造成早产,街上当时封路,多半天没人路过,后来终于等到一个拾荒者,但人到医院,竟然不行了,活活的一尸两命。
她就是太心急了,太不自信了,其实就戴宗平这种胆小的怂货,你用儿子稍一威胁他,他就不敢动弹,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舍弃你、离开家。你天天追着他的屁股后面跑做什么?
安娜觉得宗平应该有悔,毕竟从娶了若柔,就疏离她,让她心里起火,没有安全感,甚至疑神疑鬼;她没得到爱,他也应该没给过她,更没好好地照顾过她。他应该好好反省自己,为什么以前那么对妻儿忽视。
也许失去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时,才会想到她的珍贵吧。
其实夜深人静时,真正想想以前那个想尽办法纠缠自己的人,其实也挺不错的。被人牵挂,被人握在手心里惦念,应该是这乱世最弥足珍贵的情感了。
戴宗平的确抑郁了一段时间,不知是为若柔,还是为满世界纷飞的战火,亦或两者都有。他到纽约来,几乎和曾经去重庆一样,都是代表他哥去处理戴氏企业在当地的业务。
晚上吃饭时,吴妈把饭菜上桌,三个孩子吃的欢,安娜和宗平坐在桌子两侧,突然想想多年前两人在这里念书时发誓要实现的理想:结婚,生两三个孩子,从此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在两人目光对上,有些尴尬。
戴宗平现在才三十出头,正当年,很帅很儒雅的男子。当初对他就不算看走眼。
“江云柚是不是现在住进了戴家?”安娜记得当初上船时,本来与周末一起走的江云柚反了悔,她突然说不喜欢出远门,要留在上海。
难道不是她看到戴宗山留下,也突然有了别的想法?还真能舍命陪君子。
安娜从离开后,一直对此很介意。虽然宗山是需要有人照顾,但让江云柚照顾,让她分外扎心。
“江云柚只是照顾大哥,但没进戴家。”宗平也好像知道她心里的刺,知道如何宽慰她的心。
安娜松了口气,虽然自己曾和江云柚说过体己话,万一自己不在了,她可以嫁给戴宗山。现在隔着大洋和战火,却没阴阳两隔,所以,她不同意。离开他时,她曾恶狠狠地叮嘱他:敢背着我找别人,就让你好看!
“好看”的意思:自己不怕他,他能做的自己都能做!
戴宗山别看曾经在上海滩生意场上做出顺风顺水,很让同行羡慕妒忌恨,但在情场上却被安伊整怕了,他很怕太太出轨,所以为了让太太清白,自己也断不会胡来吧。
没让江云柚住进空空荡荡的戴家,算他守住了底线。
但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的伤好到不用吃药了吗?”
宗平吱唔,“药还是...吃的。不用担心。”
宗平在曼哈顿上东区买了套公寓,因为他要在曼哈顿工作,平时没空照顾孩子,就把小平送到安娜的长岛家里,周日才来看看大家。
安娜这才知道,戴宗山基本把上海戴氏实业资产的一半已转移到了纽约,他是天生的生意人,眼光奇好地买入了米国很有成长性的大公司的股票,还在新泽西买了两块地,没想着开发。估计当时他也不是很了解纽约的情况,以中国传统爱置地的思维,就在靠着纽约的新泽西洲买地,当时很便宜,但这两块地,三十年后,爆涨;所买的股票,在本世纪九十年代,更是涨了一百多倍。
幸亏安娜对生意不太在行,丈夫买的,她就守着,没想到卖,于是守着二战前置的产业,就像守着一个聚宝盆。
当时安娜和宗平新买的所有房产和公寓,都在若干年后得到巨大的收益。
戴宗山把一半的家当都做了信托,受益人是安娜和戴家所有的下一代,甚至还提前给有名望的大学捐了款,以防未来下一代考不上好大学,也能因父辈的余荫接受高等教育。
他的确把安娜从没想过的都想好了,她一辈子不工作,一辈子在纽约做阔太太,一样生活安稳、岁月静好。他不想让她再过曾经在重庆的生活,也做到了。
只是安娜闲不住,在女儿们能上幼儿园时,她也让宗平在曼合顿给她盘了一间衣铺,自己设计,卖
中国人传统的旗袍。
店铺不叫霓裳,改名为“宗山衣装”。她就在此等着他。
二战马上就打完了,德国投降,日本也投了隆,但在上海的戴宗山依然没有影踪。
再后来,听说国内打起了内战。谁是谁非,安娜也说不清楚,毕竟去国多年,也无从分辩其中的恩怨。
有一天晚上做梦,突然看到戴宗山浑身是血,坐在自己床前,坚强地微笑着,对自己说:“安娜,我不行了,特意向你辞行。抱歉我没能照顾你和孩子一辈子。但我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等你。好好过日子吧,宗平是单身,当年你们就在纽约约好回国结婚的。现在国暂回不了了,你们就接上以前的岁月,就当中间做了一场恶梦,在这里好好生活吧。我在意你,从内心希望你能幸福。宗平回纽约前,我就嘱咐他了,我的病很重,治不了了,将来让他照顾你,我放心。安娜,我爱你,谢谢你陪了我这些年,还给我生了两个女儿,我已知足。当年安太太曾对我说,她的小女儿可能最适合我。我验证了安太太的眼光,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我很幸福,此生没白过。”
然后,他吻了她,站起身,一身血衣的面容,从眼前淡去。
安娜哭着,伸手够,却够不着,然后哭醒。
她抹去腮边的泪,看着静宁的夜,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好像真的他刚才来过,向自己告过别。
第二天,安娜就去了教堂,向上帝祈祷:请让我的丈夫活下来,我愿意以命换命,少活二十年!
但那一天,她一直眼皮狂跳,动不动就眼泪崩流,难道夫妻间有心灵感应,他真的不在了?
安娜就跑去问宗平。
宗平沉默片刻说:“也许大哥还活着。”
“为什么是也许?”
宗平沉默。
为了让丈夫活着,让他回到自己身边来,安娜有些疯,提前为自己买了墓地,提前规划了夫妻合葬幕:我这么处心积虑地做这一切,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身边吧。否则,我们如何夫妻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