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82)
安娜毫不怀疑,这就是丁一的作品,以前她在美专他的宿舍看过他很多设计稿。这就是他的风格。宗山在重庆时,不是说他还活着么。他能死而复生,一定是当年宗山搞得把戏,不过她已不想追究了。这么说,丁一一定又回到上海了。
安娜想到他,也只在心里安慰一下,这么有才华的人,曾经想帮助自己的人,年纪轻轻就毙命,太可惜了,也成为自己沉甸甸的良心债。
不过他活着,她也没想与他发生点什么,一切均已物是人非,自己已嫁作他人妇,正准备做妈妈,关键是自己已心有所爱,不能再招惹过去了。如果能用金钱弥补他,是最好的法子。自己也愿意送给他最好的祝福。
在安娜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时,有一天路过申大银行门口,抬头看,恍然看到窗玻璃后面有戴宗山的影子,他正在向下看。她怔了一下,马上向楼里冲去,即使那是个错觉,只有一线希望,她也希望进去看看。她爱他,想他,每一刻都想着他的到来。
安娜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还是老样子,安静,寂廖,那依然是没有主人的办公室。她颓然坐在他的椅子上,像以前坐在他的膝上。她双手抓着扶手两侧,真的心痛:戴宗山,戴宗山,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枯萎了。
※ ※
那天傍晚,戴家大客厅灯火通明,饭桌上摆着吴妈早就做好的小黄鱼面。
安娜眼睛有点红,磨蹭了有一会儿,才下楼来,一个人静静地吃,小虎子早吃完到院子里跑着玩去了。吃到半途抬头看日历,那上面有她前几天用笔圈的数字:一周后,就是戴宗山41岁生日。
他41岁了。去年的生日就在炮火中度过的。他说过,他没怎么过过生日,会对冲他的家庭幸福。也就是会冲自己。安娜才不相信这一套,她把自己的打算说给吴妈听,想为戴先生做一次大的生日晚宴,做长寿面、牛排、蒸鱼和大蛋糕,都是他最爱吃的。她要亲自做,到时请大家一起过来庆祝一下。
吴妈为此就忙活开了,按太太开出的菜单开始准备食材。
安娜本不擅长做饭,但在去重庆的路上,基本是一路走一路学,现在做什么饭菜也不惧了。
那天,她特意把长发盘起,挽袖,穿起围裙,纤手执刃,站在锅旁,在吴妈的指导下,做了不算输排面的糖醋排骨,清蒸了肥鲈,炒了个青菜,最后用花生、面包粉、奶油和糖做了一个蛋糕。
在吴妈在厨房收拾最后的战场时,安娜悄悄回到楼上,歇息了一下,施淡妆,换了一件自己设计的碎花红旗袍,很喜庆,然后施施然下了楼,出现在客厅里。
饭菜都已一一摆上桌,安娜又拿了一瓶红酒,想着院子里除了吴妈,还有一位花工,一位木匠,一个电工,加上林伯、陶伯,和自己的父亲,准备了九个杯子。就想借男主人生日的机会,向一直坚守在戴家庭院、一直为戴氏工厂和商号兢兢业业努力的人,表示感谢。
戴宗山的位置,就空着,人没在,但筷子要摆上。其他人的椅子也一一在圆桌旁摆好,安娜就坐在男主人对面女主人的位置,然后开始等待。
让她意外的是,请的人不仅一个没来,连吴妈好像也不见了踪影。安娜看了看嗒嗒嗒走着的座钟,想着是不是吴妈传口信时传错了时间,真应该提前给每人写一封请柬,也不至于老板的生日,大家都不能及时来捧场。
安娜一个人怔怔等了许久,真怪,其他人没来也就罢了,连小虎子也不见了,最近他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修地灯的电工屁股后面,真是废寝忘食。但父亲也没来,他心情不好,不来就算了,吴妈肯定给他送了吃的。
面前的杯子是空的,其他人的杯子里已倒了酒,因为怀孕了,她不能喝,倒时也只是意思一下的。不知为何,她也给自己倒了半杯,举起在眼前,敬对面椅子:“宗山,以后每一天,我都当你存在,在这个家里。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是病重...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要你回来。你不来我就这样永远支撑着。”然后轻响地碰了一下旁边的杯子,把红色的液体,缓缓灌进肚子里,纵然不觉,眼角滑下泪水,纵然不觉,寂静的客厅有音乐响起,是自己最爱听的《天涯歌女》,悠扬,甜美,像他的手指和温柔的目光从自己肤上滑过......
安娜喝了两杯,连他那杯也喝了,不胜酒力,有些醉,回身走到沙发上,半仰着,恍然看到身穿一身深色西装的戴宗山缓缓走了进来,还像以前那样,似笑非笑,满脸暖意。别人在背后骂他是个流氓,有一副流氓的面孔,攫取财富不择手段,不是个好东西...但对自己,却只有那种包含深情的爱意。
安娜知道自己喝多了,眼花了,依然举着空杯子对他,“你欠我的,你这一辈子都要还我——”
他似乎嗯了一声,把她手中的空杯子接过来,放在一边。
安娜就傻笑着,泪流满面,“纵然千辛万苦,你也要回来,因为我爱你,我还没和你过过一天好日子。”然后就随着音乐胡乱唱: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呀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酒精,加上痛苦的意识,安娜很快进入了梦里。梦里总比现实好过些,有她向往的一切,至少戴宗山在,她现在无比信任他,以前有多讨厌他,现在就有多信任他。尤其怀孕后,和他突然有了血脉相联的感觉,他的一部分在自己身体内生长了。
他们在以前的卧室里,她躺在床上,睡眼朦胧,他慢慢脱下睡衣,看着她,依偎在她身边。她只怕来不及说,马上抓着他的手,清晰地,无比清晰地看着他折腾了两次手术的胸膛,温柔地说:“我想你,我一定要生一个我们两人的孩子。”然后不由分说,就仰着脊背,够他——自己是仰不起来的,出于信任,他一定会托自己一下,并顺势随自己一起倒下来。果然是这样。
她怕他离开,即使是在梦境中缠绵,她也要这样紧紧抓着他,获得一种温暖和安全感。她喜欢拥有的感觉,更喜欢被拥有,那饱满感能驱离所有过去遭受的饥饿、苦难和惶恐不安的流离失所感。他是她在这个混乱世界里所能拥有的,包括那种肌肤的温度都能让她踏实,甚至泪流满面。
“安娜!”他在耳畔的呓语是如此真实,连气息都是炙热的。
“宗山,我爱你,我发誓永远爱你!”她只管紧紧抓着他,全力感知着他的存在,连他腹部稍微离开一点都不可以。
“安娜——”那种经久的长叹,像她在逃亡路上侧耳听到的那种盘桓在野外恒久的风声。
这就是她想要的永久的幸福,她要把这个男人以这种方式留在自己身边,天人合一,没有任何力量能分开他们。
第二天,安娜醒来时,竟发现太阳的角度——那是近中午的时刻。昨晚怎么会睡这么死?她感觉到自身,有一种奇特,有被安抚过的痕迹。她以为自己感觉错了,马上下了床,穿上衣服去洗漱时,发现洗漱台上,出现了男士的刮刀,还有另一副牙刷......难道昨晚自己发神经,连他的东西都给摆出来了?然后回过身,打量着卧室,竟看到了他的拖鞋,齐整地摆在门后边;再过去打开衣柜,他的睡衣还挂着。
安娜抚额,是昨天就在这里挂着呢,还是...感觉哪里不同呢?还有雪茄,他的雪茄盒摆了出来。
她飞快跑出门,跑到楼梯口时,就看到客厅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与以前比,显而易见瘦了——在点雪茄。还是那么讲究,不肯用打火机,用那种特制的,长长的,专门配雪茄烟的雪松木火柴。
听到脚步声,他也回过头,看了看她,走过来两步,“脸色不太好,没睡好?”
安娜要神经了,马上拍打自己的脸,再看他,他还在。
“戴宗山!”
那人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安娜一听就疯了,“昨晚?!”
“是啊。”他看着她,一点也不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