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8)
她还想在外面转转,不想回家,但实在太累了,硬着头皮走进安家小洋楼。在院里,就从窗玻璃里看到戴宗山正面朝外坐在沙发上,大腿压着二腿,一幅能主宰这家人命运的气派。
他对面坐着黄太太,正用那娇娇滴滴流趟着颜色的语气说:“戴老板,都既然这样了,您的话也说到这里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男婚女嫁,找个好日子,就结了吧。”
“我这次特意来,就为商量这事的。黄太太要能做主——林伯就归黄太太三天,做司机兼提包,去南京路上扫货。”
“能!”黄太太马上喜滋滋地应了,“若柔是我女儿,虽然姓高,但和安家和高德,没一文钱的关系。反正我家女儿也怀孕了,说出去是要丢人的呀!所以,彩礼我也不要了,赶紧平了丑事要紧呐戴老板!她肚里的小东西,可跟你是一姓的。”
“嗯,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那我回去后和舍弟商量一下适合嫁娶的日子。”这个派头不由自主就显示出大佬气势的男人,放下腿,然后拿出雪茄,习惯性闻了闻香气,黄太太马上摸出火柴,殷勤地探过身去,有料的前胸和依然性感的手臂竭尽可能挨得戴老板更近些,划出火焰,圆润的手捧着火,很有意味着等着雪茄的长/枪探进手心......
戴宗山也没客气,从对方手里吸了一口,缓缓地坐回去,悠闲地吐出蓝烟圈,像吐着一丝丝傲慢的气息。就在这烟雾里,他居高临下的眼光从黄太太丰腴的胸前向上移,是一种不可琢磨的打量,从后面黄太太不由自主缩紧身子的颤抖看,她蛮希望能从这个强势的男人那里得到一丝赞许——
但他显然没那么在意,心不在焉的眼睛从她肩膀上方掠过,看到了正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僵硬地站在那里的安娜。
前姐夫正扒前小姨子的墙角,让他的弟弟去娶另一个怀孕了的女人……他明明知道自己与宗平是多么相爱,他几乎是看着自己和宗平一天天日积月累走到谈婚论嫁的今天!就现在,他在亲自拆台。一个卑劣的人!
多么绝望透顶的亲戚!
这么摆在眼前令人心碎的情景,安娜就怔怔地愣在那里,突然满眼水花,进退不得。
戴宗山也没想到安娜会这个时候回来,一时有点猝不及防,锐利的眸光穿过烟雾看着那个已经长成婷婷玉立的姑娘,她身体在发抖,苍白的面孔上,蓦然滚下两颗泪珠,人几乎要倒下去。
“安娜!”他站起来,笑容可掬,“你还好吧?”
安娜冷笑着,蔑视着他,希望我倒下是吧,我还就偏不倒!“托你的福,当然好!比我姐好,她就光天化日下那么莫明其妙没了,我还活着呢!”
然后不管不顾傲然上楼。
身后黄太太忙不迭歉意说:“不好意思啊戴老板,这几天安娜心情不佳,小孩子心性,请多多谅解啊。您也知道,我只是后妈,不能太严,会背后被人指脊骨的。所以,我这家教…疏忽了。”
安娜在楼梯上站住,立刻回头尖锐地回:“你是生我了还是养我了,对我谈家教?你一个外来的,住在我们安家,吃安家的喝安家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面对安娜的突然撕破脸皮,黄太太再气咻咻也只得压抑着情绪,对客人露出无奈一笑,“瞧,我就这身份,跟着安德一直这样......”意思是自己受委屈不是一会半会了。
戴宗山也只是笑了笑,叨着雪茄,拿起礼帽就向门口走去,“那咱们说定了,你操办这边,我操办那边。”
此时正好,安德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到曾经的大女婿如见了菩萨,连忙点头哈腰道:“宗山,这就走了?正好,我送送你。”
黄太太只送到门口,就折回身来,对着安娜身影消失、脚步还没消失的楼梯,轻轻道:“安娜,干嘛对戴老板如此没有礼貌啊?对我也就算了,拉这么长的脸,以后怎么亲上加亲啊?”
“哈!想亲上加亲?”安娜再次响亮地叫起来,特意回到楼梯上,用最大的声音,让已走到外面的戴宗山也听得清清楚楚,“拉个脸我已经算客气了,我恨不得刚才就在这客厅里吐血而亡,然后再在我尸体旁边竖一个大墓碑,上面就写上:安娜,安伊的妹妹,死于夺财害命的谋杀!”
正与安德谈笑的戴宗山猛然转过身,吃惊地从门里看着狂怒的安娜就此消失在楼梯上。
安德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也别怨安娜,这件事啊,她确确实实心里难受。你知道,她与宗平已经到谈婚论嫁了,也都定了日子了,是哪个月的27号来着?唉,天有不测风云,变得有点快啊。”
戴宗山淡淡笑着,戴正礼帽:“岳父,你有时间好好给她讲明白吧,事情已经发生了,大家谁也无能为力。”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有点不管不顾塞进岳父口袋里,摆摆手,上车走了。
安德一只手摸进口袋,拿出来,看了一眼,也没太多喜悦,只是望街叹气,感觉这次有点坑了亲女儿。
第8章 示好
那天大雨,还伴着闷雷。安娜一早还是撑把伞出门了,雨点密集落在伞面上,砰砰响。
刚走出门口,就见戴宗平从人力车上下来,用文件夹遮着雨,跑了过来,领带都跑得歪歪扭扭,一直到跑她面前。看打扮是去上班的,转念就跑这里来了。
“你又来干嘛?”安娜真的烦。
再不来,就真没机会了。
戴宗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推心置腹说:“安娜,如果你还心里有我,还没对我完全失望,求你就嫁给我吧!我们一起远走高飞,我们去纽约,你继续念书,我再念个硕士,或我找份工作,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现在宗平看着她,愁苦地几乎把心要掏出来。
但在安娜看来,太可笑了,“你和她不是一次上床,而是多次了。你这样一走了之,你们的孩子怎么办?生下来就没爹,你能安心吗?你越选择,越显得你是个自私冷酷的混蛋!”
“难道我们就这样分开了吗?我不能失去你!这违反我的本心!”戴宗平满眼失望和不甘。
“你还是开始你的新生活吧,老天爷既然考验了你,你没经住考验,你就对自己的后果负责任吧!”
“你呢?”
“我有我的生活。没有你,我想我的生活可能还不错。”
安娜说完,冷冷撑着伞走了。任由戴宗平淋成落汤鸡,文件夹也叭一声掉在地上。
到外滩广场上时,雨已停歇,天上翻起了亮云,阳光从云隙洒下来,平时灰扑扑的地面又亮又干净。
安娜站在外滩小广场上看江面上的海鸥。
那位洒脱的画家也来了,比她还早一步,在小广场一角,已支起为游客准备好的两把小软椅,削好了笔,摆上了画架,正等着主顾。
安娜轻轻走过去,把伞置于一边,坐在软椅上,扬起恬淡的脸。那天上午,她一直坐在那里,各种姿势让画家画了好几张,精工素描。
下午她终于为其他游客让开地方,在翻当天的《申报》时,父亲安德突然晃晃悠悠飘了过来,模样有点发愁。安娜不理他,也不看他。
安父就拿着银质烟枪给自己挠着痒,就杵在女儿身旁。
“找你几天了。”
“做什么?”
“你妹两个月后结婚。戴家定日子了。”
“那肚子不显出来了吗?”
“是宗平,他不想马上结,特意给自己留出这么多时间,还想找你商量,希望你回心转意。”
“你告诉他,让他放心结吧。这辈子我都不会回头了。”
安德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你也定了27号结婚。”
“没27号了。”
“我在想,其实,宗平不行了,宗山也行。他还单着呢。”
“呃…你说什么?”安娜从报纸上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父亲说出的话。
安德抽了口空烟枪,叹口气,“他找过我,说如果你不嫌弃,还想嫁到戴家,可以考虑他…我觉得,老大也不错......”
“哈!”安娜听到自己响亮的笑声,有点尖刻,惊飞了在脚边觅食的鸽子。“爸,你穷疯了吧?当年你为了脱离你的阶层,把你自己卖给了安家,现在你为了一点鸦片钱就想把你俩亲闺女都先后嫁给同一个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