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68)
他突然想,要是安娜看到了,会做何想?进一步是,她是否还活着?沪城内,很多无辜的人已死去和在死去,这场马上波及全国的战乱,不知又有多少人生灵涂炭。
安娜,你现在可好?
他们在向南京撤退的路上,看到了誓死抵抗的军人,看到了四处逃亡脸色灰暗的百姓,看到一路修筑的工事,一座座巨大的碉堡,象野兽一样横亘在上海通往南京的大道上。无数战士藏身于堡垒,上面开了无数枪眼,机枪的枪口从保垒端口露出,将会喷出火舌,阻止民国的首都出现险情。
一度,戴宗山以为这些花了无数钱的战争工事,能阻止屠杀和炮火的蔓延,但时局又让他失望了,日本人轻易突破了这些工事,战士们死伤无数,也没守住,也就是,日本人下一步会攻进南京。
戴宗山看着江南初冬略显凄凉的景象,叹息,“一个千百年来的农业国,终是抵抗不住工业国的。这个国家走了太多老路错路。”
丁一也盯着山野四处奔逃溃败的人们,满面灰色忧伤,“这个国家,又要完了么?”
“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但这个国家,被不懂成本核算的一帮自私蠢货给毁了。”
第48章 流产
在一间低矮的陋房里, 安娜把半碗稀饭递过去,小虎子接住,慢慢喝光之前, 嘤嘤小声说了句:“小姨, 我没吃饱。”
“那, 我们一会儿出去转一圈,看看附近塘里有没有鱼和河贝。”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安娜带着小外甥穿上所能穿的厚衣服, 出了门。按说,饿,就不要多运动,运动会产生消耗,但孩子不是成年人,他正长身体的时候, 天天很少量的稀饭和硬硬的一点馒头,显然撑不住。
自从下了邮轮, 有两个月了, 安娜也觉得自己命大, 意外怀孕, 在船上颠簸, 吃喝都受限, 又时时担心家人,各种不如意,才造成大出血......船上的医生无力诊治这种严重的病情, 怕担责,报告给船长。船长也一时无措,因那些天江上气侯不佳,邮轮已经在行程上耽搁了时间,要是普通乘客,要么直接载回重庆,要么想办法送到岸上就算完了。但此人毕竟是惹不起人物的女眷,不能太怠慢,就决定在中途一座小镇停靠。因为船体太大,小码头还靠不上,只能从邮轮上降下小船,让水手带着病人划到码头上另找医院。
这样的病情,是一时半会治不好的,邮轮又不能停在江里等待,船长也做到了仁至义尽,给孕妇和照顾孕妇的客人留下了馒头、干鱼、腊肉、青菜、一堆罐头和一袋米。这在满船的乘客来看,是超规格的优待,谁下船还送吃的喝的?尤其这年月钱早不是钱了,是一堆买不着任何东西的废纸,只有吃食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才最珍贵。
做到这样,也是为了日后能与某些人相见。邮轮这才晃着庞大的身躯离开了。
安娜进了小镇的“医院”,真是从没见过这么简陋不堪的大夫作坊,木板床硌死人,小小房间里到处充斥着中草药的苦涩味道。但老中医显然对这种要流产的病人是没办法的,安娜几乎九死一生,靠命硬和阎王爷不收,才找回来一条命,当然胎儿没有保住。
为此她大哭一场,无论以前怎么不喜戴宗山,无论现在怎么又觉得应该补偿他,但始终对孩子是期望的。
期间,一直是江云柚在跑前跑后照顾她。她这种出身的娇小姐,原本是不会照顾人的,在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也算尽了力;不仅照顾大人,还有一个五六岁顿顿等吃的孩子。那些船上给的吃食就派上了大用场,起码在照顾一大一小时,暂时不用为吃什么发愁。
那时国家的法币,已两大捆买不到一盒火柴了。在这种闭塞的小地方,不仅钱不重要了,连黄金和贵重物品都不如一件御寒棉衣和几个鸡蛋金贵。所以她们箱子里带着的有关上海物业的纸质凭据,甚至珠宝首饰,都派不上多大用场,还不如用一碗米去换两个鸡蛋给病妇补身体实在。人家缺米的也不稀罕要珠宝黄金,不当吃不当喝。
所谓乱世黄金的说法,在有些地方,也是行不通的。
后来身体好些了,在这个地方老窝着也不是办法,江云柚提议,她先坐小船去重庆,去找先期到重庆的戴宗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是租船来还是租车来,把安娜接走。她一个女人,是没办法带走这一病号一孩子的,万一中间出了差错,她也担不起责任。
其实江云柚有些害怕了,安娜的孩子没了,她现在身体这么弱,万一她再没了,她将来没法向戴宗山交待。就像人死在她手上似的。她必须到重庆,找到戴家老二想办法。
现在离江云柚离开已一个月了。安娜身体好多了,那一袋米、罐头和干鱼腊肉,也早吃光了。箱子里值钱的物件也开始变卖,卖不了几个钱,不如拿去与本地最富有的人家去交换一些粮食。富有的人还是识货的。戴宗山送给她的一对漂亮的珍珠耳环,以前她常带着去店铺上班的,才从一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手里换回半袋米和两只鸡。现在鸡吃完了,还有一些米,箱子里的贵重物品也快没了,安娜只能自己出去找一些肉食,给孩子补身体。
长江边上自然不缺水泽和河塘,但因为冬天,小鱼小虾也不活跃,再加上其他穷苦人家也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她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子,面对溪水和大塘,连里面有没有鱼虾的基本判断都没有。所以,无法另辟蹊径,只能跟在别人家同样面临饥寒的半大孩子后面,人家下水捞她也下水捞,人家到处摸,她也站在没膝的冷水里乱摸,别人在水边挖一些甜草的草根嚼,她也照葫芦画瓢,用手挖出来草根,洗干净了,和小虎子一起吃根茎的甜味。
那天腿冻麻了,摸了半天,也就摸到几条小鱼和一些田螺,哆哆嗦嗦用湿手绢兜了,回家做鱼汤吃。
就这么恍然间,她就过上了苦日子,还不是城市最底层的那种苦法,而是农业社会最底层的苦,连温饱都要自己设法从大地里寻找。
这不是做梦,这是摆在眼前的现实生活。
这个地方,除了挨着一条长江水系,实在太偏了,大家仅知道外面在打仗,听来的都是多少天前的消息。安娜知道上海失守了,南京也失守了,武汉好像......还不知道确切的消息。有时天上会隆隆地飞过大片飞机,震得整个小镇都嗡嗡作响,小镇居民开始都跑出来看,后来不知怎么飞机上掉下来一枚炸弹,在小镇边缘炸响,附近的草垛燃起大火,烧了几家人的房子。大家这才知道害怕,以后头顶再飞过飞机,就不跑到院子抬头看了,而是到山里躲起来。
安娜也变得盲从,别人跑,她也拉着孩子往山里跑。人变得很机械,只有眼前的苟且和对往昔的回忆。
她甚至一两个月不再照镜子。
当然镜子也早换了吃的。
来年春天,饥馑的情况才缓和了些,虽然外面打仗的消息依然缓慢地传过来,但口粮问题没那么紧张了。山上长满了野菜,有些树的花叶也可以打下来充饥;大塘和溪水里,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摸上来七八小鱼和一堆田螺改善伙食了。
她还用仅剩下的丝绸衣服,继续从那位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手里,换来了一些米麦和两只母鸡,再到山上挖野菜时,顺手可以捉些虫来养鸡下蛋。
那年春天,终于从重庆来了人。不是戴宗平,而是若柔。
那天安娜正坐在门前,费劲地搓洗着破旧木盆里的衣服,手都洗红了,一抬头,就看到一位身穿淡紫夹衣的女子,其凸凹有致的身材和穿着,在这灰朴朴的小镇上显得很耀眼。她身后跟着两个仆从,仆从担着筐,三人一路问着人,才问到自己眼前。
显然重庆的生活比这里的大山村强多了,若柔没有变瘦,这几个月的磨砺倒让她散发出“当家做主才知道油米贵”的那种精明光芒。也显然这一路风尘仆仆让她受了累,精明的眉眼里显而易见疲累憔悴。
安娜很吃惊,站起来,总算联系上了。
“怎么是你来?”
若柔也在细细打量着继姐,显然更为吃惊,数月不见都落魄成这样了?她声音不大,却还像以前那么冲,“我不来,宗平有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