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60)
安娜突然有点脸发烧,即使他说的都是实情,她也尴尬,毕竟受人恩惠太多,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清高。她只能轻轻嗔怪他,“不要说乱说了,你不是说这里要马上打仗了吗,上海要成为火海——”
他抹了一下嘴,“所以,上海才需要男人,需要我这种爱财的男人守着,家在人在,城亡人亡。”他笑嘻嘻地走过来几步,揽了她的肩,看看大船,看看天,突然低头狠狠吻了她,小声:“如果我没了,找个人再嫁,好好过日子,好好替我活着。”
安娜突然愣了,瞬间泪奔,握住他的手。
戴宗山都转过身去了,又转回来,看着她的柔白的手指握在自己大手上,真是温暖的瞬间。
他很欣慰地看完整个过程。
安娜上前抱了他一下,“小心点,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
“没事,我不一定会死。”他轻声说。
安娜心里一热,望着他,“你一定不能死,答应我,要活着,等我回来。”然后咬了咬牙,“答应给你生个孩子,还没完成呢。”
“好。”他笑得很开心,嘱咐她,“到重庆,有宗平安排一切。后面的事你听他的。”
这时船上水手在催促:“太太,请马上上船,要开船了!”
邮轮载着超载的客人,缓缓驶出上海,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太多人相信这一趟会远离战火,下次回来,不知自己安身立命的城市会成为什么样子。
安娜在甲板上回头,看着戴宗山又在点雪茄,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与那个焦躁暗藏火光的城市融在一起。
这场离开,即让人担心,又揪心。太多人呆在甲板上茫然,发呆,有人已开始无声哭泣。
安娜即疲惫又沉重,邮轮一动起来,就有些晕。她早早回到了腾给自己的一等舱。邮轮上的一等舱算船上最奢华的房间了,一般大开间里,有床,有客厅,有窗户,能坐在房间里看风景。
安娜给小虎子准备了些吃的,就上床歇息了。她没心情看风景,更没心情叹悲秋,这几天给折腾得太乏了。
一直到第二日,头还晕。果然这个孩子成了照顾她的人,五六岁,看到小姨一直躺着,还知道给她倒杯水喝。小孩子毕竟活泼,房子里关不住,他就经常扒着窗户向外看,看长江浩渺的水波,看岸边的青山和绿树。他还唠叨给小姨说,有几个小船过来了,有人上了邮轮。
安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觉得自己生病了。
大约躺了两三天,有天早上,一道阳光照进来。她突然意识到是个好日子,不能这样躺着,要带着孩子出去走走,否则孩子也会闷出病来。
她带着小虎子去了餐厅吃饭,满足了他到处看看的好奇。在回来时,经过下面的二等舱,突然走廊里闪出一个火红身影,定定看着她。
安娜也吃惊,定睛一瞧,脸熟,竟是江云柚。
怎么这么巧?
“安娜,戴太太。”江小姐走过来,“我正说去楼上找你。”
“你怎么也在这邮轮上?你不是......”你不是登了上个邮轮了吗?
“我本来在上个邮轮上,老板突然传来话,说你在下一个邮轮上。我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来的。今早上刚上来,还没来及吃早饭呢。一起吧。”
安娜很惊奇,正说这满船没有自己认识的人。虽吃过了,还是牵着孩子,和江云柚又回到了餐厅。
安娜就想和她说说话,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宗山让你带什么话了吗?”安娜觉得他应该还有话交待自己吧。以前对江小姐充满恶感,现在也顾不得了。
“没有,老板说,我太太在后面的船上,她可能无法照顾好自己。你去帮我一下。”江云柚几乎面无表情地吃一盘炒米饭,还用小盘子给小虎子扒拉了一些。
安娜内心安慰,“上海现在还好吧?”
“不知道,没听收音机。”
“我看你住二等舱,会有房间吗?”
“当然没有,我是用一根金条换来的。”
“哦。”安娜有些过意不去,“真是太贵了。”
“没关系,到这船上,花费多少,回去后,老板都会补给我的。”
安娜发觉得她说话时,有意显示与戴宗山不同寻常的关系。虽心里不舒服,也没说什么。
餐后,江云柚特地去了安娜的房间看了看,安然接过了安娜端过来的水杯。
两人坐在窗前,看着宽阔的水面,闲聊。
“听说你打算两年后离开上海?”江云柚长长的细指,夹着一支女式烟,若无其事问。
“谁说的?”安娜确定自己没向谁透露过这个秘密。
“没谁说,自己猜的。”
“怎么猜的?”
“以戴太太的脾气,表面看有些柔弱,其实挺有主意的。自己名下有工厂,有店铺,还想做品牌,每天都忙着算进项,比男人都忙。”
“那又怎样,喜欢不行呀?”安娜不真不假的。
“没有人喜欢整天操劳,尤其是女人。一般嫁了能养家的男人,就首要考虑生儿育女了,尤其是嫁给老板这样的人,他平时缺你钱花吗?你进入戴家多久了?不养身体,不生育,一门心思忙着挣钱,就你那点挣钱的技能,鬼都看得出来,你就没打算久呆。”
安娜还真是佩服她眼光的毒辣。“你平时没事,不好好写你的专栏,整天盯着我研究吗?”
“你还用研究吗?谁看不出来?”然后向江上吐着烟圈,“我所谓的写专栏,不过是闹着玩的。女作家的名头,还是挺受人注目的。维持一个头衔而已。”
安娜隐隐叹息,“谁看不出来?”看来戴宗山也看得出来了,一直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多好。想想他送自己上船时的伤感——
“不过,你不爱他,还能陪着他,我还挺佩服你的。”可能在外面吧,江云柚说什么都没顾忌了,很直白,“我就不行,不爱就没法上床。上床就难受,如上刑。所以,我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安娜也想说,以前我也是上床如上刑,现在都有点上刑上习惯了。不过这话说给她听,不对劲。
“除了宗山,你没爱过别人吗?”
“没有。”她很简洁。
“我一定碍你的事了。”安娜轻声。
“是碍了事。不过,我能帮你。”江云柚扭头看她一眼,“我帮人都是真心的,就像两年多前的安伊。她想离开,我是真心在帮她离开。”
安娜也突然觉得,戴宗山也配得上她的这份好。
“他喜欢过你吗?”安娜总觉得,戴宗山这样的人,对这样真心对自己巴心巴肝喜欢的,应该动过心吧。
“我觉得,他喜欢我。”江小姐很肯定。
安娜沉默。
第45章 纠乱
民国26年8月13日上午9点15分, 日军军舰集结于黄浦江面,重炮轰击上海闸北,惨烈的淞沪战役开始——(1)
当时日本海军陆战队在上海大约三千多人, 一部分由天通庵及横浜路方面, 越过淞沪路进入宝山路, 向上海西宝兴路附近的保安队射击。保安队予以抗击。
另一战场在虹桥机场,由保安队和日军本部对攻。
激烈的战斗在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的市区和郊区同时进行, 一时炮火连天, 火光和黑烟瞬间笼罩整个城市。
当时上海只有法租界和苏州河以南的半个上海公共租界实行武装中立,分别以法、英、美、意四国军队共管。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及其越界筑路地区属于日军防区,是日军在上海的作战基地。
当时上海没有逃出的难民,则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法租界和苏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涌去。
在一二八事变后,上海按停战约定,国军不许进入市区。多国租界都对此有监督义务。现在, 因日军掀起全面侵略战争,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里的国际武装, 虽不会直接帮助国民抵抗日军, 但对国军开进市区, 都大开绿灯, 国军由此换上海安保队服装, 进入市区直接与日军作战。躲进外国租界里的上海市民都隔着一条浅浅的苏州河, 看国军和日军的厮杀。
所以,在苏州河对岸留下战斗的,不仅有身穿安保队服的国军, 还有上海各种不屈服的市民,他们的身影活跃在大街小巷,以自己的能力身体力行保卫这座城市。
其中就包括戴宗山和他的下属人员。他们购置的武器并不亚于国军,国军也多是德系装备,倒是因为他们对地形更为熟悉,反抗的形式也更加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