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12)
安娜不想回家,一想就上不来气,母亲留下的家早成为黄氏的天下了,她们母子母女三人,主导了安家那三层小楼的喜怒哀乐。她除了在卧室关起门来自保,哪还有容身之地?像牙缝里塞进的肉,自己才像外来的异物,每与次继母、继妹对视,眼皮都碰得叭叭生出电石火花那种,就差上手了。
想想姆妈也真是的,千防万防,都没防住自家内贼会引来外鬼,鸠占雀巢,连自己的孩子都生生有家难回。
没地方去,便又去了外滩小广场上逛了逛。为什么逛这里,姐姐两年前就是从这里登船离开的,便再没活着回来。她有点情结,站在这里能看到姐姐最后一眼似的。
一般像她这样有点头脸的闺秀,没事便要逛逛繁华热闹的南京路,琳琅满目的永安百货大楼里,什么时髦商品都有。
但安娜没钱,从姐姐不在了,她花钱也没那么方便了,虽然戴宗山还像以前一样,没有短她花的,但毕竟不一样了。以前算花的姐姐的,他的也是姐姐的,现在他的就是他的了。她再花不合适了,索性连街也不逛了。
在这地方,像有缘似的,又看到那个穿背带裤的年轻画师在专心为游人画素描。削得整齐的铅笔排在布包里,笔触在画纸上沙沙而过,出来的都是无比准确的线条。这个人显然是有专业实力的,不像其他赚游人钱的画匠,只是画而已。
安娜又在旁边软椅上坐着等,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在哪里学的画?以此为生吗?
画师笑着说他叫丁一,是上海美专(1)的讲师,专门教学生画素描。周末没事,出来转转而已。
果然是专业的。
安娜就手托腮坐着,看着他格外认真作画的的样子。后来,就被戴宗山的火眼金晴发现了。
现在戴宗山坐在那个软椅上,眯着眼,深深褶皱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揶揄的神情,“安娜,你要回不了家,或回去不痛快,随时去我那里住,我那里房子多,你随便挑。”
“谢了,我没有受虐倾向。”
“你对我有误会。”
“哈,你是不是对‘我对你的认知’有误会?”
他便不说话,继续梗着脖子让画师画完。那是一张他回眸看向她、眼睛里有光的素描。
专业画家丁老师完美地把他的神情捕捉至画纸上。
戴宗山很满意,大方地赏了画师好几枚银元,赶上一个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画师依然不卑不亢地说了声谢谢。
那天戴宗山显然还有事,不能久留,他离开时,有些语重心长对安娜说,“你得有所准备,不能老是在外游荡。宗平和若柔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你要接受现实。”
“我要不接受呢?”她不满地乜他。最讨厌有人在这件事上一再提及,好像她能忘似的。
“你最好接受。”他避开了那画师,那画师又忙着给别人画素描了。戴宗山浑厚的嗓音作对似的提醒她,“安娜,过去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聪明的姑娘要趋势利弊,随机应变,不要被任何变故牵着鼻子走,不要被现实打垮。”
她转了转眼珠,“我若想报复他们呢?”
“怎么报复?”戴老大眉骨一挑,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似漾着笑意。
“让他们难受,最好让你的弟弟、我的妹妹,一辈子都挠心挠肺过不好,否则我一辈子都意难平!”安娜毫不掩饰恶毒。
这个男人竟点了点头,嗯了声,“有办法,你跟着我,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比他们快乐风光千万倍,不仅宗平会难受,你妹也不会舒服。你就得逞了。”
他眼里闪烁着那种中年男人见多识广又半真半假的狡黠,样子分明认真,又像揶揄。
安娜心里作呕,呵,继续不要脸,你想一箭双雕,让本姑娘跳你的火坑?嗤!
“没兴趣,不想。” 她翻了他白眼,转身离开。
忽然一道力,扯住她,生生又把她扯了回去。
回头看,一只手有力的大手钳住她的胳膊,又拉回她刚才的站位,他的面前。
安娜瞪视他,光天化日下,你要出什么妖蛾子?
戴老板也没出什么妖蛾子,凝了一眼她娇媚怒视的面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似的东西,若无其事塞进她精致的坤包里,抬头看了看天,淡淡地说:“不想和我一起就餐,就自己吃顿好的,找最好的饭店,别饿着,不需要省钱。如果晚上不想回家,不要在外面乱逛,找个好酒店,好好休息。你是女孩子,不要把自己置于不安全的境地,不要糟践自己。我曾答应你姐,以后要好好照顾你。知道我家电话吧?有任何事,在任何时候,记得打电话,我还是你家人,用到我时,不用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1):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大师刘海粟为其校长。
第12章 画师
临走他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大步走向他的汽车。
江风吹着他挺括的呢子长衣,的确有一家之长令人敬畏的身影。
四散在周围的黑衣保镖也瞬间收拢,上车消失了。
安娜低头从坤包里拿出那张精致的纸,是申大银行的一张支票,上面写着2万法币①,够在外面租几年高级公寓、并雇个好厨子的了。
还真大方。
有了钱,安娜没有吝啬,马上请了丁讲师一起吃饭,找的最好的馆子,吃的最好的牛排。且她坚持付账。
“吃了这顿饭,以前欠你的素描钱,一笔勾销了。”
丁一同意,“刚才那位很有派头的,是你什么人?”
“亲戚,想纳我为妾,我没理他。我认为他不配。”安娜简洁地撒了半个谎。
丁一是很单纯的人,有着新式思想,还称赞她有骨气。
饭后因为天还早,丁讲师提议去他学校看看。
上海美专,是当时国内最早的一所私立美术学校,几乎和国家同龄,座落于租界乍浦路8号。一进校园,扑面而来是大学堂特有的热闹开放气息,树下竟有半/裸的模特摆着姿势无视路人,动也不动,路边板报上飘着函授、夜校招生的那种水彩画小广告。
他们在校园转了转,重点去看了丁一的的画室。安娜因为一直有做服装的梦想,也一直在物色素描师,只是现在婚姻闹得她很没情绪,但这个人的出现,勾起了她的事业心,是不是将来生活稳定了,能一起合作做点事呢?
她倒试着与丁一谈了将来自己想开个霓裳服装公司的想法,希望两人能一起完成服装设计,比他在小广场上给人画素描强。也不是空谈,起码她现在手里有一张3万块的支票。对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巨款了,启动一两个小店,一两年不赢利也不在话下。丁一也以口头形式答应了,两人甚至越谈越投机。
换个环境,安娜暂把婚姻的糟心事忘得一干二净,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晚上,她珍惜未来开店的启动资金,没去住最好的酒店,睡在了丁一房里。丁一去找他同事凑合了一晚上。
安娜睡得很香,觉得摆脱戴宗平对自己的伤害指日可待,没准自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能在事业上东山再起,让人刮目相看呢。
在她醒来时,发现丁一已回来,正在厨房做早餐,豆浆,生煎,光头小馄饨。餐桌很简单,古朴的原木桌上,一只莹白的细颈瓶里插着一枝细碎黄朵的桂花,墙上是主人画的那种大朵玫瑰与芍药的油画,鲜艳而热烈,富有生命力。
忽然间,在这种淡雅温馨的气氛里,安娜体验到家的感觉,曾经幻想的家庭里,自己就是个家庭主妇,在戴宗平起床前,自己也会准备这样的早餐,在桌上放只花瓶,插上鲜花,墙上挂着装饰性的风景或花卉图。其实自己真没想过大富大贵,就是过普通有产者温暖有爱的日子,风平浪静,生儿育女,安稳妥帖的一辈子。
在桌旁,和这个眼风温润的男子面对面吃早餐时,安娜突然问他:“你希望你将来的太太是什么样的?需要很能干和出去挣钱么?”
丁讲师摇摇头,“不需要,只要她不嫌弃我目前所能拥有的一切就好。”
“她会是什么样?”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你这样的就行。”
“哈,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如果再多一些时间,也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