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沚有点意外,既意外于她的坦诚,又意外于她的心理。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手却已经先一步抬了起来,悬在空中呆滞了一会儿,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许柏舟在此时停止了对鞋带的凝视,抬起头来,后脑勺却砰地撞上一个东西。
许柏舟后退一步,错愕地看向江沚,“你打我?”
江沚更是错愕,他的手臂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忽然鬼使神差往下一放,拉了拉许柏舟的卡其色帽子,说道:“你今天穿了卫衣啊。”
……
两个人一齐呆住了。
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飞蛾忽然飞到了两人中间。
“哇。”
两人同时退开一步,随即回过神来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地,又笑了起来。
“好大的飞蛾。”
时间好像没有流逝,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远处依旧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一切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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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课结束了,两个偷偷远离人群的人又开始往人群汇拢,回到了教室。
陈思侑伸长了手臂,扒在门框上往外张望,终于看见了许柏舟的身影,他脸上正要露出笑容,随即看见了她身边的江沚,他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变成了困惑。
“思思,你挡住门干什么?”许柏舟走到了他面前。
陈思侑讪讪地把手放下来,看着江沚从面前路过,又走去了前门。
“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你去哪儿了。”
“教室里有点闷,我出去走了走。”
“和……江沚一起去的?”
“是啊。”许柏舟点点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陈思侑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她,又看看江沚,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欲言又止半天了。”许柏舟皱着眉头开口。
陈思侑恍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可算是想起来了,“噢,我是想说,刚刚体育课上出了点事,咱班的体育委员受伤了。”
“冯凭?”
“是啊。”陈思侑点点头。
“什么伤,严重吗?”许柏舟顿了顿,又说:“但我不明白,这就是你想要对我说的话吗?他受伤了,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
“……”陈思侑思考了很久,然后回答,“毕竟都是同学嘛。”
许柏舟点点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陈思侑却慢慢移开了视线。
“所以是什么伤啊?”许柏舟问。
“咱班一群男生和别的班同学一起打篮球,平时也没有训练过,配合不太好,一个人抢篮板,跳下来刚好踩到了冯凭的脚踝,结果呢——”陈思侑一摊手,无奈道,“两个人结伴去了医务室。”
难得许柏舟主动问了,陈思侑喝了口水,正准备展开讲讲,余光却看见一大群人涌进了后门。
那是一群男生,在这个人均两层衣服的环境下,都只穿着短袖。他们手臂上露着热气,后背一大片都被汗水濡湿,脸上全部挂着笑,热热闹闹的,把一个伤员从教室外搬了进来。
伤员一只脚打着石膏,校服裤子上有破洞和污渍,此时被七手八脚地托了起来,整体形象十分狼狈,而他竟然也在和大家一起笑。
冯凭大笑着,下意识看向教室后面的角落,这是往常从不会有回应的目光,他没想到此时许柏舟会看过来。
许柏舟冲他点点头,冯凭脸上张扬得意的笑忽然就消失了,冯凭开始挣扎起来,“好了好了,快让我下来。”
当然没人会让他下来,一群男生继续耀武扬威,像是皇帝出巡那样把冯凭抬回了座位。
冯凭坐在椅子上,打着石膏的脚颤颤巍巍地挪到了地面,他两手捂脸,整个人忽然变得颓丧起来,同桌笑嘻嘻地闹他,他也不理了。
许柏舟其实不太能理解身处的奇异氛围,她回过头去问冯凭,“他不是受伤了吗,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
陈思侑也在笑,抽空回答她一下,“哎呀你不懂,男人嘛,咳咳,总是把受伤看做光荣的事迹。”
许柏舟的确不懂,她也并不认同,摇了摇头,没有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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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这节课是化学课,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小伍老师却还是没到教室。
班长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最终还是迈出了脚步,“我去看看老师怎么回事。”
班长刚走出教室,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别去了!小伍肯定回去相亲了!”
哄堂大笑,即便大多数人都没能及时听清那句调侃,却还是抓紧机会拼命笑了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延缓上课的时间。
陈思侑预测道:“照这么下去,就算小伍不来,班主任很快就要过来了。”
许柏舟抬起头来,看了看空空荡荡的讲桌,然后偏了偏视线,看到了江沚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陈思侑忽然开口,听声音还有些紧张。
许柏舟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把视线又偏了个方向,这次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冯凭,她说:“我在看……他的伤好像有点严重。”
“谁?”陈思侑回头看,“冯凭?”
“嗯,”许柏舟原本是随口一说,却真的看见了冯凭攥紧的左手,他低着头,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你看,他脸上是不是有冷汗。”
“校医务室果然不靠谱啊。”陈思侑感慨。
许柏舟收回目光,想了两秒,记起个事,“之前你给我的那条毛巾,我洗过之后晾在小阳台了,不如拿给他用用吧。”
陈思侑还没来得及回答,许柏舟自己就点点头,站了起来,离开座位。
一条干净清爽的毛巾递到了陈思侑面前,有柑橘味的洗衣粉味道——用班费买的公用洗衣粉。
“思思,你拿给他吧,就算只是搭在脖子后面,也会好受一点。”
陈思侑犹犹豫豫不太敢接,他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许柏舟露出个诧异的表情,显然没想到陈思侑有此一问,她原话奉还,“毕竟都是同学嘛。”
陈思侑看上去懵懵懂懂,也给不出什么积极的反馈,许柏舟难免觉得他今天反应十分迟缓,“算了,我自己去。”
“别呀哎——”陈思侑慢了一拍,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徒劳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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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但众所周知,没有老师在的教室,和早市菜场也差不了多少。许柏舟堂而皇之地从后排走到前排,大家也都没什么反应,只有两个人飞快注意到了。
冯凭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什么,你怎么会来?”
相比起来,不远处的江沚则要冷静得多,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啦?”
许柏舟小声回了句“没事”,随即把叠好的毛巾放在冯凭的桌角上,“这是干净的,或许你能用得上。”
冯凭还是愣愣的,不由自主盯着那个毛巾卷,半天才想起来,赶紧说了句,“谢谢你!”
他下意识就想站起来,无奈一条腿上还带着石膏,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是一条浅蓝色的毛巾,没有花纹,四个角绣了可爱的小猫。他记得很清楚,这是小卖部里最好看的一条毛巾,他很幸运地买到了它。
没想到这四只小猫还会回到自己身边,以这样一种方式。
冯凭抬起头来,看见许柏舟已经背过了身,和旁边的某位同学打了个照面,而那位同学——江沚,不知怎么的,端着个半满的杯子就要去接水。于是他们一起,顺着桌沿路过,往后走去。
冯凭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擦去那些黏腻腻的汗意。他忍不住又回过了头,教室里一切都很寻常,而那两个并肩的背影则显得陌生。与其说是喜悦和意外,他的心里更多的还是茫然。
第十七题
戎城三中这一届的毕业生都很优秀,频频在之后十年、二十年后的校庆活动中露面,无一不是衣冠楚楚、谈吐得体。到了那时候,大家都把视野放得又高又远,只在乎重大的、影响深远的变革,呈现出来的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姿态。
但如果把时间拨回到当下,不会有人关心宏大的命题,大家在乎的只是渺小的东西。
譬如,小阳台挂着的毛巾不见了、教室后备用的新雨伞变多了,但戎城的深秋几乎不会下雨,也没有同学再莽撞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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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立冬了!”陈思侑忽然感慨道。
“是么,”许柏舟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小台历,看见第二天的日期被画了个红圈,“嗯,立冬了。有什么特别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