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瓜(9)
夜里落大雨,山溪某些年会聚起洪水,但那也不觉得惊险。
被窝里,松心挨着嘉木,说:“我们像在一艘船上。”
嘉木抚摸她的头发,问:“船往哪儿去?”
松心说:“沿着深沟大壑,乘着洪水,飘过千山,又下南洋,去找镜花缘里的君子国。”
嘉木轻抱她,不大说话了。
松心也静下来,树啊山啊,都要洗一夜的冷水,她不用担这些风雨。
她要是不喜爱嘉木,就可以做一个阴森森的人,不管谁有个好歹,都不为所动,但她偏偏有了这种柔情。
仿佛山上,繁殖期的动物,最容易被捕获。
因为冲昏头,失去了警惕。
窗外急风骤雨,松心想象命运之神在挑选人间的祭品,忍不住搂紧嘉木的腰,好一会才慢慢睡着了。
《青木瓜》18
松心的同学桦妮在体制内上班,职工按新规定,不能再持有小水电站的股份。
桦妮打算将股份转让给松心,且将认识的同事,都介绍给她。
桦妮觉得县市之中,很容易有那种体制内与体制外的泾渭分明,但松心不带那种狭隘,从小跟同学交往就不看这个。
松心成了收股份的小贩子,收的价格也慷慨。
松心钱不够了,找嘉木要,也找她二哥家麟要。
嘉木和二哥都给她钱了,部分股份就按他俩的名字。
嘉木看她搞事的样子,显然就是精力旺盛。
两个人喝茶的时候,松心拿吸管喝几口,又在院子藤床那儿躺下了,吃一点乌黑的药桔蜜饯,一脸的财迷表情。
他逗她说:“松心,你像吃了一头羊的蟒蛇。”
松心哦了一声,说:“是啊,像我这么吃得开的人,大有可为。”
嘉木笑了。
松心惋惜没有更多的钱,不然,她可以多收拢一些。
嘉木喝口茶,问她:“二年级的小学生,好教吗?”
松心说:“小学生的天性已经展露出来的,只要不作乱的,都好好教着。”
嘉木笑了,问她:“什么叫作乱?”
松心说:“从小就会借力打力,找父母施压老师的,我会重点收拾。公立学校既然是平均教育,就得一碗水端平。想要开小灶,博关注,那我就好好留他到放学后,慢慢对他进行办公室思想品德教育。”
嘉木看着松心腹黑的样子,笑了。
松心说:“阿猫阿狗,养个两三年,都会演戏。更何况八九岁的人,万物之灵可不是白叫的。但要是养成了这个习惯,长大多半是小人,我不好好教育他,他以后的路会越走越窄。”
松心又说:“高中的时候,有一拨人,十五六岁,聚在一个班,看准了别的班上,哪个老师教出的学生成绩好,就写联名信,让校长调派这些老师给他们使用。仗着他们的父母是市县官场的干部,校长居然也让步。好了,这几年,他们的父母该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十多岁就敢弄权了,不是跟父母学的,是跟谁学的?”
嘉木摸一下她的额头,说:“松心,想太清楚伤神,不如糊涂一点。”
松心说:“我反正心里有一把尺子。”
嘉木微微一笑,她的生命力超过了普通人,不折腾,反而憋屈。
松心喜欢嘉木的开明,他愿意顺着她自由自在,尽情去试错。
《青木瓜》19
端午节前,松心班上的一个小学生一脸惆怅,对她说:“老师,我觉得好无聊。”
松心笑了。她买了几十套绘本,摆在教室窗台,无聊的小学生们自然去看,不感兴趣的就算了。
小孩儿天生被落难情节吸引,什么和同伴失散的丹顶鹤,什么流落孤儿院的小公主……
至于后来,人的同情心,是在哪个年龄弱化的呢?
也许因为,时代选择了有野心有策略的人,不会是什么道德楷模。
端午节,嘉木参加书法协会的茶话会,认识许多风雅的买家。
因为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有人不信他这么早婚,他也不多提,又有人看他年纪轻轻,笔法已经卓然,非要他现写几个字,他就写了个木字头心字底。
旁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字,他不言语,自顾自笑了笑。
夏天,某一个冰雹天,嘉木订的一棵橄榄树运到了,种在院子里。
松心不明白他的购物风格。
嘉木说:“躺在橄榄树下,不是很好午睡吗?”
松心想了想,说:“有点道理。”
她不想吃粽子,咬了一口,就让嘉木吃剩的。
嘉木说:“松心,你会退化到吃奶那一天。”
松心乐了,伸手要摸他的胸口,他握着她手腕,说:“白天不要这么放肆。”
松心下流地问:“那我晚上再放肆?”
嘉木笑了,又很轻微地叹气。
松心就自己笑着走开了。
他俩打算去山里打草兔子,上了河谷,遇见野猪带仔,也不好行动,因为野猪荣升保护动物了。
山谷里有嗡嗡的蜜蜂声响,养牛的小房子里,传来铜铃的动静。
他俩要去草木更茂盛的地方,踩着雨鞋经过一些草径,偶尔能看见兔子粪,或者一些沾着露水的毒蘑菇。
松心说:“谁要是得罪我,我就请他吃白毒伞。”
嘉木夸她说:“好厉害的小巫婆。”
松心笑了,他俩带的武器是竹子做的弓箭。
野猪喜欢吃稻谷,山里的梯田损失很大,要是从前,就得捕猎一部分。
松心说:“野猪肉不好吃,小时候尝着,皮糙肉厚的。”
嘉木说:“野兔子呢?”
松心说:“也不好吃,燥热,但我喜欢看你骗它们过来。”
嘉木嗯一声,吹了一段引兔子的低唤声,扁扁的像小兔子在叫,时高时低,隔了良久,草丛里真有长腿野兔子兴冲冲蹿出来。
松心弹了一下弓,砰一声空弦,兔子吓得撒腿就跑,非常的懵懂。
嘉木问:“不想吃兔子肉了?”
松心说:“我喜欢你招它来,我再逗它玩。杀生的事,等饥荒再做。”
嘉木知道松心胆子大过银环蛇,后面反而收敛了。
那是松心十多岁的时候,没来由,床上盘着一条手腕粗的大银环蛇。
松心乍一见,悄悄将门合上了,叫了她爸,出动了两个胆子最大的厨子,用竹竿网兜捉着了那条猛物。
她爸调了走廊监控,排除了人为因素之后,不能明白这银环蛇从何而来。
难道是从阳台水管爬进来的?
银环蛇最后泡了酒。
松心爸爸给松心压惊,吹嘘说,松心是附近山野的第一猛兽,连银环蛇都得让着她。
嘉木听说了,有点沉默,送了一只很普通的狸花猫给松心。
松心发现猫有一套本领,蛇虫鼠蚁都不能接近,但她仍然落下毛病,哪怕是地上一段弯曲一点的水渍,也会引起她的后怕,更别说骤然看见绳索一类的物件了。
嘉木也归置好这些东西,不会放在墙脚之类的地方。
人的生死关,绕过去了,就继续活着,但三魂六魄有没有少一个,不得而知。松心无法想象嘉木消失的那一天,老了也不能想象。
哪怕是在这样小小的镇,她也有太多患得患失。
《青木瓜》20
下课铃响了,松心点了十个小学生,放学后留堂。
她倒是吃得饱,家长们未必肯的,来接小孩的家长在教室外探头探脑。
松心招呼说:“家长进来吧。”
家长们莫名其妙,还是进来了,坐后排。一个教室里,坐了十个小的,十个大的。
松心挑了一篇要求背诵的课文的第一段,不超过六句话,让十个小学生轮流带头,领着剩下同学一块儿朗读。
一分钟一遍,念完十遍,也十分钟了。小学生的腔调,磕磕巴巴的也有,不认字的也有。
家长认识到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水准,脸色自然难看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乡下一部分小学生只学方言,不学普通话,只相当于城里三岁孩子的水准。
松心说:“我念一遍,你们念一遍,念到熟练为止。”
小学生怕老师,短短一段话,又跟着松心念了十遍,勉强标准了。
有家长问:“松心老师,能带孩子回去了吗?”
松心说:“还早。”
她带着十个小学生,两句两句地背课文,又背了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