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上云霄(19)
再后来,我们都会直接出钱,买一些粉之类的东西,总不能让这个小孩子吃亏。但他坚决不收,他说,我们教会了他写字,让他看到了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很幸福。
本来,这是一片宁静祥和。
但,时不时的,总会有航空警报声打破了这里的安宁。
再后来,我们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在警报声中转移,转移到临时挖的堑壕里,教授们走的时候,通常还会在忙乱之中拎着自己的小黑板。
当警报听得多了,我们也算是见过世面了,躲在堑壕里,戴着树枝,当做伪装,心无杂念,听着教授讲课。
教授比我们更加淡然,就像只是换了一个讲课的地方而已,外界的炮火声,头顶的轰鸣声,完全与他们无关。
或许,这个,可以叫做,文人风骨。
我们就这样,追求着内心的平静和淡然。
只是,并不是每一次的防空警报,并不是每一次的轰炸,我们都可以这么幸运地全身而退。
那天,我们正在上课,防空警报一如既往地响起,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普通得就像是下课铃声。
那天的警报声,很大,很急促。
离开的时候,我挺托大,没有收拾课桌里那个我特别喜欢的杯子,里面还有其他的课本,我顺手拿着当堂上课用的东西,急匆匆地跑出去。
反正,按照以往的经验,不多久,我们就回来了,也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不用多拿什么。
而且,每次说轰炸,每次也都炸不中。
只是,这次,飞机真的飞到了我们头顶。
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我们趴在沟堑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枚枚炸弹落下来,“轰”地一声炸开。
鲜血流淌,这一次,爆炸,就在眼前,鲜血,就在身边。
当头顶盘旋的飞机终于散去,我们终于可以出来,只是,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有些人,脸上甚至有血水。
老教授的胳膊也受伤了,我们只能找了些纱布,用最简单的方法包扎。
我的胳膊也被碎片划伤,开了一个小口子,有些疼。
突然间,我们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阿宽躺在地上,满脸满身都是血,阿宽的妈妈抱着儿子,哭着喊着,歇斯底里。
见我们走过去,阿宽用力地扯出一个微笑,然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永远。
这个仅仅10岁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
而旁边,和阿宽一起遇难的,还有两个小女孩。
这两个小女孩平时话不多,瘦瘦小小的,眼睛很大,看起来很有灵气。她们平时就跟在阿宽身后,一起跑,一起跳,用嫩嫩的声音叫着“阿宽哥哥。”
只是,现在的她们,已经血肉模糊,浑身惨不忍睹。
一些胆子小的女生,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忍不住失态,一声惊呼。
另外的女生们忍不住,已经开始哭泣,男孩们也红了眼睛,其中几个男生,拳头攥得紧紧的。
轰炸之下,生死,由不得我们。
是啊,我们做不了主,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是否依然可以活着。
当我们回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教室塌了一半,我的课桌,早已经掩埋在废墟之下。
我们看着这一切,良久无言。
课桌,战火之中,哪里,才是安放课桌的地方。
阿宽和两个小女孩就这样离开了。
除了几个家庭的悲伤,生活,依旧得继续。
或许,那天的炮火,就是那五个男孩参军的直接原因。
他们不想敌人的飞机袭来的时候,自己却只能躲在堑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逝。
那般无助。
于是,热血男儿,投笔从戎。
本该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他们却踏上了训练场。
或许是因为小提琴,或许是因为从学生到飞行员的共同的经历,对于这五个男孩,沈以诲除了是他们的教官,私下里,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这些热血男儿,每天早上,就在我们的头顶,练习飞行,驱逐,格斗,速度。有时候,我去找沈以诲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整整齐齐地列队,训练。
那些一起跑步的年轻的生命,似乎让这片炮火连天的土地有了生机。
半年,只有短短半年多的时间,这五个男孩,已经可以飞上蓝天。
特殊时期,飞行员短缺,只能速成。
那个简单的毕业典礼上,五个男孩邀请我参加。
他们说,万里迢迢,他们的亲人来不了这里,我就相当于他们的荣誉家长了。
他们喊我,姐姐。
他们,成了新一代的飞行员。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和这五个男孩子,将来经历的,竟是生离死别。
那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
后来的事情,无论生还是死,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想到。
只能叹世事无常。
其实,开战不到半年的时候,我们的飞行员击落了上百架日机,可我们也损失了一百多名飞行员,他们,都是和大哥,沈以诲他们几乎同一时期的人,被称为早期的飞行员。
这些人,有些来自顶尖学府,文质彬彬,智商超群,本有大好前途;有些是归国华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有些出身名门望族,家里早已为他们的未来铺好了道路。
可是,在家国沦丧的时候,这些人,做出了共同的选择。
他们中的一多半,牺牲在开战初期。
他们牺牲时的平均年龄,是23岁。
那是一个男孩最好的年华。
他们离开了,那样的悄无声息,血洒白云。
战斗任务紧急,急需飞行员,于是,只能缩短训练周期。
只是,牺牲,依旧在继续上演。
其实,当我在沟堑里读书的时候,他们,也正在蓝天的某片云里,和敌人进行着殊死搏斗。
斗赢了,那就落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战斗,斗输了,那就只能留下自己的性命,和这个世界告别。
五个男孩里,最先牺牲的,是小周,那个只有20岁的男孩。
那天的空战,击落一架敌机后,他也被追上来的另一架敌机击落。
对不起,教官,你教给我的,你的命令,活着,我没能做到。
后来,他的阵亡通知书直接寄到了学校,因为小周在通讯地址上写了学校的地址,而不是家里。
他真的把我当姐姐了。
他曾经说,他的母亲身体不好,那些东西,还是不要让她见了。
只是,小周啊,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的,真到那一天,你叫那位悲伤的母亲如何自处。
我回去收拾小周的遗物,那边空落落的,并没有太多的个人物品。
一摞摞厚厚的书本,无言地诉说着小周生前是个成绩优秀的电机工程学学生。如果没有战争,他会继续自己的学业,然后,顺利毕业,之后继续深造,或许,会在某个研究所做自己的研究。
只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一场战争,让一切成空,让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自己20岁的年纪。
这个20岁的年轻人,孤独却也英勇,生死,早已看淡。
这个20岁的年轻人,抱着必死之心翱翔苍空,血染山河。
角落里的那把小提琴,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他的主人,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桌子上,是五个人参军那天拍的照片,花一样的年纪,他们笑得阳光而灿烂,那笑容,很干净,也很稚嫩。
只是,现在,忽然就少了一个人。
沈以诲很自责,他带出去的人,却没能好好地带回来。
天空中,又有谁能有十足的把握呢。
悲伤过后,只能继续战斗。
这种事情,大哥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可是,却永远都习惯不了。
在他们眼前离开的,那是一条条人命啊。
大哥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悲怆,或许,此时此刻,沈以诲算是真正地体会到了。
只做一个兵,和身为分队长,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沈以诲很难过,毕竟,这几个孩子,对他来说,不仅仅是部下,也是弟弟。
作为队长,他只能目送自己的队员离开,却无能为力;作为哥哥,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生命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