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鼓噪渐渐离耳,圆环结束的第一条小巷望进去,「新民兽医院」的招牌映入眼帘。
走近,灰绿色铁捲门拉下,裡头传来几声狗叫,没有告示说公休,也没有字条写着医生只是外出吃饭,很快就会回来。
天色渐灰,路灯亮起,巷外商集的装饰灯彩渐渐显出活力。
于文文倚着单车等在「新民兽医院」门外,人来人往,都说着她不熟悉的语言。她听着,虽然听不懂,也能简单分辨其中悲喜。
三十分钟过去,她决定向下个街口骑去。
下个、再下个……
来到一幢旧市场大楼,望裡瞧,好像有些店舖还亮着灯。
走进一阵烈艳檀香,通过丝丝樟脑精油,再走进去,一阵浓郁的花生油牵引着于文文。
昏暗的走廊尽头挂着一幅白底红字铁片招牌,上头写着「油粮」。
油粮店的老闆是一位老婆婆,满面斑点皱纹,老得像纠葛的树根。她眼中锐利透出一辈子精明。
看见于文文神色不安地上前,老婆婆问:“妳是要找小米吗?”
于文文不敢相信!
老婆婆指指对面店舖一张堆满旧书的长桌说道: “是苏先生告诉我的,他是算命的,今天下午用鸟卦帮我卜了一下,说会有人来买小米,我看那鸟还是挺准的。”
说完,老婆婆把先前已经准备好的一小袋小米交给于文文。小米滚动在红白条纹塑胶袋裡,發出唏嘶沙沙的声音。
于文文發现,纤瘦娇小的老婆婆有着一双极不成比例的大手,乾枯骨露的指结随着老皱的皮肤微微颤抖。
老婆婆没有再说话,眼神像吹熄的烛火消失光熅,她又看了一眼于文文,疲累地扭掉天花板上日光灯,将原先坐着的红木板凳收拢在浸渍醃笋的陶缸旁,没有拉下铁门,朝一道红布帘后的青绿色小门走去。
带着小米,于文文满怀担心,回到新教室长廊。
天色已晚。
走近鸟儿的临时加护病房,發现鸟儿睡了,好像安稳,身子不再抽动。
终于可以鬆口气,刚朝磨石子地坐下,便听见有人靠近。
那个懂鸟的男子,从远方路灯捎来的微弱光线中,慢慢走来。
“小鸟睡着了,你看!牠在休息!”于文文说。
男子走近纸盒,看看绿绣眼,又看看于文文,说:“把鸟交给我好吗?”
于文文想,他是专家,一定能把鸟儿照顾得更好,于是很放心答应,把手中小米袋交给对方。
男子看看袋裡的小米,露出一种厚实感激的神情。黑暗中,于文文没有细察,依稀记得男子的目光异常闪亮。
于文文问男子能不能留下他的e-mail,男子摇摇头;她又问男子有没有部落格,男子歉歉一笑。
于文文不敢置信,耸耸肩,拿出口袋裡的便利贴和一枝掌心大的迷你原子笔,写下自己的e-mail和部落格网址,抬起头,那男子已经带着小米和绿绣眼离去。
于文文想,这人真是奇怪,都什麽时代了,还能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再想想,兩次交谈,男子总是站在背光、昏暗的角落,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记得他有一对清亮的眼眸。
他说话的声音倒是令于文文难忘的,就像说着自己身世一般,将关于绿绣眼的事说得入木三分,有那麽几秒钟,她几乎以为听他说话,就像听一隻绿绣眼唱了一首歌。
叹口气,突然觉得很想上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上网了。这可不寻常。
第 15 章 宿舍
校园裡,桂花丛中,刷门禁卡的声音不时响亮。
研究生女舍摊卧在秋的馨香甜腻裡。宿舍房间所有订製厨柜、桌椅都是白色。这种白,总让人忘记窗外的夜。
于文文的室友古三梅张罗了一大幅黑色绒布,将小小宿舍分隔成两间,那片闇黑像梦裡跳出的一抹惊叹,隐隐飘出再现实不过的樟脑。
古三梅正在属于她的空间裡敲敲打打键盘。
住进宿舍两星期以来,于文文还没真正见过古三梅的面,只是和她隔着绒布互相招呼寒喧。
古三梅靠着写三万元一本,汰换率极高的言情小说赚取学费,她总是忙着罗列各种可能激發爱情的场景和煽情暧昧的对白。她总是忙得没有时间起身、出门。
这晚,于文文特别想找人聊天。没想,这竟是不容易的事!
进了宿舍,她问古三梅在写些什麽,古三梅隔着绒布简短地说,在写一个关于树精的故事。
于文文打开桌上白色笔记型电脑,进入所上电子佈告栏,没有新讯息。
读完蒂娜的e-mail才知道,下午的讨论会已经改成网路会谈。有些同学住在校外,他们不想为了讨论少有机会使用的研究室专程跑进校园裡来,而且对他们来说,打字比说话要容易许多。
于是蒂娜自愿代表所有人發手机留言,将面谈取消,再發e-mail,改成网聚。
于文文懒懒拨动几下耳边短髮,觉得脚底板有点冷,于是将双脚套进桌下一双白色毛线拖鞋。
桌前一杯清水,半杯给了窗台上的螃蟹兰,水不稍两秒便渗透蛇木,静静流出白釉瓷盆,溢满透明塑胶底座。
那一串串深绿色张螯般的叶,是动也是静,终究无言。
打开手机查看,没有新留言。这时间,父亲那是清晨,不知道他是不是起床了?或许正忙着照顾那棵刚种下的枫香?于文文想。
然后,她进入自己的部落格。
那是一处种满白色小雏菊的网页,朝露点缀花瓣,光影若有娇阳。那裡po着一篇篇于文文往返教室、宿舍间的心情点滴。那不是一段很长的距离,文字也不像长篇小说壮阔,行行标题,块块文章,都是心中敲响的茕茕铃声,叮叮噹噹,彷彿旅行许久后,期待分享层层心得。
这样的书写是种自白,是对网路苍穹的呼喊,利用文字处理自己处于这个人生角落的许多疑惑、渴望。
虽是暗自抒写,放在网路上,终究期待有心人驻足赏读。
彷彿这裡才是真实,萤幕方框外的风雨,都不重要。
于文文开始写下捧起绿绣眼那刻心中的不安,那是一分接触未知的惊喜与担忧,那是午后独处时,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她没有写太多关于那位救鸟的陌生男子,她不知道该怎麽写,那男子像黑暗中一个不真实的影子,遇见他之后,颇有不踏实的感受。
虽然他那鸟儿清唱般的声音,仍清晰地响在空气中。
静听,好像窗外正有几声鸟叫――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于文文又写了些关于油粮店的老婆婆,那神情,那眼睛――
老人像是等待着什麽,那等待像她走过的岁月般悠长。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碎花连身裙,或者那紫是从宝蓝色褪落?她相信鸟,相信卦,她想问些什麽?哪一桩未来等着她?
于文文问,鸟卦占卜,能卜关于鸟的事吗?
鸟儿在什麽样的情况下会洩漏自己族群秘辛?那麽情感呢?鸟的情感是否如风一样不定?风应是他们习惯的感受。如云一样迷离?云应是他们熟悉的场景。如羽般漂泊?羽更是牠们不得不承受的命运。飞入城镇与人共处的鸟类是否为谋得占卦一职而窃喜?那些意涵飘忽的箴诗包容许多解释,是否有些解释特别为鸟类保留,藉以预卜牠们想要知道的未来?我突然觉得,很想为鸟做些事,做什麽好,没有人可说。哪一隻鸟能告诉我?我多想知道!
一阵空虚感侵袭于文文,她在思绪萎靡的晦暗心板上回顾了那位带走绿绣眼的男子身影,模煳地。
伸个懒腰。于文文觉得应该关心一下网友们今天都做些什麽,有些什麽心情故事,以閒暇、文字妆点,勇气为送出按键,公开在网路上。
于是点选了部落格上一长串好友名单。
第 16 章 网友
[牡蛎一家]的部落格正公告他(她)即将动个小手术的消息。
于文文开启新视窗连上[亘古横今美丽花坊]网页,订了一束由紫色凤蝶组成的影像花束寄给‘牡蛎一家’,并在他(她)的访客簿留下慰问――
虽然不知道是要动什麽手术,但是希望该割的都割乾淨,该缝的都缝整齐,很快又能嘻嘻哈哈上网团聚!小雏菊
[蓝星]的部落格上写着陪伴他(她)多年的宠物骤逝,虽然没有明说是狗是猫是鱼还是乌龟,于文文还是上了[露哥大大的真情卡片]网页订了一张动画卡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