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好好的(90)
遗体被从头到脚全部覆盖,棺材被盖上了,几个壮汉合力,在一声吆喝下,棺材被抬起,他们抬着棺材走向门外,齐遇他们紧跟着走在后面,院里跪着的年轻人呼啦一下都起来了,也跟着走去,瞬间,嚎啕声骤然响起,爸爸走在前面手里捧着一个瓦罐,然后停下,高举起瓦罐,将之重重地摔在地上,随着一声爆响,瓦罐登时四分五裂。齐遇耳边充斥着哭喊声,可她这时却一点没有哭意,抬头朝一边看了一眼,有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朝他们这送葬的队伍瞧着,间或还头碰头交流一番。不用听,齐遇也知道他们说些什么,评头论足呗。小时候在庄里住着时,齐遇就知道村人的娱乐挺少,而婚丧嫁娶这种事就成了村人喜闻乐见的重大娱乐项目,别看是一喜一悲两个极端,却都有足够的吸引力引诱着人们奔走呼号前往观赏,而且在之后的日子里还会继续滋润着他们干涸的心田。
每当村里有人故去时,很多大人孩子都会赶着去看,齐遇至今还记得庄里有个老奶奶没了时,她走进停灵间的情景,那天的天公也不作美,没有太阳,阴着,屋里就显得更暗,窄长的木板上,一个瘦瘦小小的人笔挺地躺在上面,她穿着一身黑,她的脚是尖尖的,是裹过的三寸金莲。齐遇呆呆地望着那躺着一动不动的人看得出神,内心莫名地生出一股说不上的感觉,这个人就这么没了,再也不会醒来,去操持家务,忙这忙那了。她再也不会哄小孙子,也不会再去赶集,不会早上醒来烧水做饭,盛给一家人吃,也不会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缝补补,圈里的猪她也不会去喂了,院里的鸡也不会再见到她了。她去了哪里?她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她在闭上眼的瞬间会不会觉得自己只是要睡着了,过会儿就要再起来呢?
还记得,夏天的某一日,齐遇正在村里和小伙伴玩,突然,有人喊他们去看热闹,说是谁谁没了,这会儿就要哭丧。于是,一群小孩子兴奋地朝那家跑去,下着雨,他们就都找了地方躲避,就站在那家的胡同里等着,等了一会儿,果然,有哭丧的队伍慢慢走过来,都头上披着白布,身上也是白布,腰间也系着白布。她呆呆地看着队伍里一个哭得正凶的小女孩,耳边就传来这样的评价,“你看小娟哭成这样,她姑奶奶真没白疼她。”她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是两个成年人,她们的语气平静从容,透着淡淡的冷漠,看热闹一样欣赏着眼前淋着大雨哭孝的人们。
耳边不时传来对哭丧者的点评,谁是白眼狼,真是白疼他了,谁没有忘恩负义,是个不错的之类,大概意思就是哭得越厉害就代表越孝顺,反之就是不孝不好。齐遇默默地看着听着,突然就对看别人哭丧没了兴致,那个小娟是她一个班里的朋友,疼爱她的亲人没了,她得多伤心啊,她哭得那么真诚,却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究竟是个什么?都是一个庄里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庄子还不大,就几百人的小村子,如此冷酷地看待一个亡故的人和为他(她)真心痛苦的人,这让齐遇觉得很不舒服,她再也不想呆下去,沉默地离开了,身后,那些笑嘻嘻看热闹的人仍旧沉湎其中,仿佛这是件多么让人着迷的事。
想到这里,齐遇心里就不由得恼怒起来,我家办丧事,你们不说帮忙问候,就算平常关系不咋地,这时也该回避才好,为什么非要忙不迭地跑来看热闹?看人家痛哭流涕的很好玩吗?齐遇忍不住在心中把这些人好好骂了一通,这样一来,更是半点哭意都没了。而她也听到了来自婶子的哭声,哭声很是响亮,而那哭声止住,又说起话来时,听着又特别正常,一点没有哭过后的独特鼻音。齐遇忍不住又想,没想到婶子的演技这么高,奶奶生前一点不待见她,村里人也都知道她们婆媳关系不好,可这时候却说嚎啕就嚎啕,真让人佩服。不过说实话,齐遇觉得自己是学不来做不到这样的,不由得又佩服起演员来,忽又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将来若是结婚,自己的公婆过世了,自己能这样违心地大放悲声吗?好像做不到啊,因为现实很可能是,要么不怎么见面,那上哪儿找感情去?要么住在一起,矛盾丛生,相看两厌,那别说哭,能止住笑就挺好了。可若做不到,那自己的对象是不是会因为这个和自己闹别扭有矛盾?就算他本来没这个意思,可也会架不住旁人说闲话吧?毕竟,很少有人的耳朵能这么硬挺,能受得了那些只会引发挑拨离间的闲言碎语,唉你老婆怎么没哭啊,太不像话了。就算生前当婆婆的对她不好,可人死为大,还跟死了的人计较,就太冷漠无情心胸狭隘了。然后当儿子的一想,是啊,我妈以前是对你不好,我承认,可她现在已经死了,病也病了痛也痛了,怎么,还换不来你一声哭吗?然后就有了隔阂,然后就看老婆不顺眼,然后就忍不住挑刺……真是,这人死了也不叫人安生,还在间接地制造矛盾!真是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