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35)
“我回信川了。”他突然说,“怕爷爷孤单。我妈也回来。”
这个消息像一朵烟花在耳边炸开,纪南被炸懵了:“嗯?”
“……我说我回来了。”
一时间,两人双双无言。纪南不知道该说什么,费嘉年也一样。身后十米,父母和爷爷围着桌子布菜,他所爱的血肉至亲,多年难得齐聚一堂,他却躲在客厅窗边,拨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不知道是不是又感冒了。她是一贯不会照顾自己的——看起来很机灵,但憨得要死。
费嘉年神经质地抠着窗框上一片翘起来的油漆。
“上次你说想要一个平安符,是吗?”
她说是。
“晚上要去寺庙点蜡烛,给你拿一个回来吧。”
不说求,也不说是谁去拿,没头没脑,无缘无故。指尖传来剧痛,费嘉年条件反射缩手,是木头片刺进了指甲缝里,流出一点殷红的血。
电话那边,她长长地沉默着,然后问:“哪个庙啊?灵不灵?我也去求求,保佑冯一多会考顺利通过哎。”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快乐!
☆、小熊
寺庙在城郊,距离市区开车二十多分钟,费嘉年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给纪南发定位,查了半天,地图上根本没这个地方,只能胡乱地定了个大概。爷爷从僧人那里买了香和蜡烛,他快步跟上,去炉子边点香。
何安平站在河堤上打电话,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必须在大年三十处理。费嘉年突然反悔说想回信川过年,她是很不高兴的,只是因为对他怀有积年的愧疚,勉强妥协,说初二就得回北京。费建明对此也十分不满,叫他说,她爱来不来,就不希得她皇帝微服似的下江南,也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才闭紧了嘴后退一步,眼下正站在河堤的另一边,低头玩手机。
这对父母自以为心思隐蔽,费嘉年却不可能不知道。一家人已经好几年没一块儿吃年夜饭了,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这对夫妻现在还不离婚,到底在等什么?
眼下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又在他脑海中浮沉。
满殿神佛前,费成章许完愿,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起来看费嘉年还跪在蒲团上,双目无光,显然是走神了。
“年年?”他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咱们走吧。”
费嘉年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一点。“等我一会儿吧,我去求个符。”
爷爷年纪大了,除夕折腾了一天,脸上已有疲态。费嘉年看了看表,距离跟纪南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于是咬咬牙:“……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如果她还没到,他就不等了。
夜空中突然绽开烟花,看方向是更远的郊区,城市禁放烟花爆竹的行政法令似乎并不能震慑到那里的村民,过年还是过年,就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同一朵烟花炸开的瞬间,车载电台突然故障,发出尖利刺耳的噪音,纪南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广播关了。
冯一多刚在低头刷微博,手机都差点没拿住。
“什么情况?”
“车子太破需要换新的情况。”纪南掉了个头,后背都是汗。
纪昌海估计也是忍她一天到阈值了。吃饭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就跑去打电话,洗完碗,又说要去什么庙里求佛,想一出是一出,他当场就翻了脸。纪南一心就想出门,顾不上跟他斗嘴置气,只说是给冯一多求的,冯一多一听,立刻跳出来求外公放她跟小姨出门兜风。两人齐心协力软磨硬泡了二十分钟,纪昌海终于松了口:“十点前必须回来!”
现在都九点多了。费嘉年给的定位不准,她在马路上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怎么都找不到地方,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他难道在庙里专心念佛吗?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纪南把车靠边停下,路边有小店还开着,她跑过去问附近有什么庙吗,店主正要锁门,闻言皱眉,说出了个似是而非的名字:“蛮近的呀,你走走路过去五分钟就到了!”
她一路小跑,冯一多就是在家闲得发慌出来溜溜,没想到要吃这种八百米体测的苦,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小姨你慢点啊!”
纪南是真顾不上了。她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今晚诸事不顺,满天神佛,没有一位站在她这边。
拐过两条巷子,眼前突然明朗起来,烛光将半边天空照得透亮,善男信女被香火烟气笼罩,三三两两地聚作一团提前拜年。门口有长辈见到亲戚家的孩子,从口袋里掏出红包,对方赶忙推辞,你来我往地推拿,当事人小孩扯着爸爸的裤腿,手指头眼看着就要放进嘴巴里。
一团热火朝天的混乱中,费嘉年从门里跨出来。他穿着件羽绒衣,里面是低领毛衣,脖子都露在外面,也不嫌冷。纪南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荒谬。躲在角落里暗中观察、对他评头论足,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正是她高三一整年最热衷的课余爱好。
纪南深吸一口气。
他看见她了。晚上九点四十三分,距离他们约好的时间过去正好四十三分钟,距离费嘉年定下的deadline就差这么一点点。费成章高声喊着冯一多的名字,冯一多以火箭发射的姿态冲过去,跟他来了个热烈击掌。
寒冬腊月,周围的人都臃肿笨重如企鹅,他却有独一份的轻盈,让她想起许多曼妙美丽的事物,兴许无用,却足够迷人。
纪南气还没喘匀,伸出手:“平安符帮我求了吗?”
费嘉年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放到她手上。肌肤有瞬间相触,她的掌心滚烫。她单手拎起来左右看,问:“我应该挂在钥匙上还是车里?”
“都可以。”
他并没有怪她迟到,甚至没有寒暄,准确说来,眼前是一张“我不想跟你牵扯”的面孔,惜字如金。
纪南咬了咬下嘴唇,那种懊恼的情绪又顶到了喉咙口。烛火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费嘉年是细细的一溜,她却穿得太多,看起来很笨拙。
她把手放进口袋,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心想:你不搭理我啊?那,那我也不搭理你。
两人谁也不说话。河面上静得能听见水声,对面是大片枯黄的芦苇杆,在风里沙沙地摇摆着。
河水并不深,费嘉年是知道的,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爷爷就带他来这里游泳。短暂无忧的童年,偶尔有觉得孤独的时刻,但每年夏天都有新鲜事物等待探索,蛙泳,蝶泳,自由泳,先是游三米,再是游五米,之后是一口气渡河,再然后就是游到对岸再游回来。只要努力就能看见成果的事,让他感到安全。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费嘉年。”
纪南的声音沙哑,在夜空中分外清晰,颗粒感都很鲜明。
“嗯。”
“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纪南终究还是沉不住气。这话不说出来也就罢了,一说出口,听起来就像质问,非常不客气;可眼眶里竟然有泪,是因为隐隐觉得委屈。连她自己都吃惊。
冯一多蹦蹦跳跳地过来,大喊着小姨我明天能不能去费爷爷家玩……无理的请求还没说完就噤了声,因为看到小姨的脸色,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一边站着费老师,也是脸色苍白,好像是溺水的人刚被从水里捞上来,灵魂出窍。
冯一多就在边上,纪南在心里数数,捂着眼睛,脑袋晕晕的,残存的理智废墟中,懊悔和羞耻感一点点明晰起来。
“是因为想见你。”
风声好大。她有点恍惚。
“是因为想见你,所以才叫你来。”费嘉年的声音温柔而低沉,跟她爱听的电台主播很像,但又有微妙的不同。
喜欢。这个时候还想着喜欢,她真是失心疯了。
冯一多没听清楚,凑上来小心地问:“我们回家吗?”
只见小姨一手捂着眼睛,一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钥匙,瓮声瓮气:“去车上等我。”
费嘉年的头从来没这么痛过。
纪南哭得很凶,一半是因为爸爸高压统治带来的持续不适,一半是因为费嘉年这个王八蛋。
起初是捂着眼睛哭,慢慢有了向嚎啕发展的趋势,中途放下手,见费嘉年抿着嘴不知所措,瞪了他一眼,一大颗眼泪被挤出了眼眶:“你干什么呢?”
费嘉年太阳穴直跳,面对超纲考题,优等生也只会写个解字而已。她嘴一撇,心想丢人算是丢到家了,又气又难过,眼泪又要掉下来:“你说见我就见我?我什么人啊?你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