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21)
他怕外公生气,一直瞒着纪家人,冯一多早看明白了。可结婚这么大的事,起码也应该跟她说一声吧?
冯世康只当她还是小孩子,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小声赔罪说:“多多,爸爸这两天都在信川,明天带你出来吃饭,好吗?你就跟外公外婆说,和同学出来玩。”
“外公外婆不在。”
“出差了?”
冯一多点点头。冯世康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喜,毕竟不得体,匆匆闪过,又藏了起来。陈阿姨笑着说:“那就更好啦,我们明天一整天都一起玩,好不好?”
这种哄小孩的语气和神态让冯一多说不上来地厌烦。
我爸也就算了,您是哪位啊?想管教我?
顶着爸爸期待的目光,她忍住了没说出来。“明天我要上课。”
陈阿姨的笑容多了一点尴尬,随即更灿烂地绽开:“周末还上课?你小姨管你管得真严。”
“我从小没爸没妈,现在外公外婆也不在,她要是不管我,我上大街要饭啊?”
这话像早八百年就打好了草稿,一直憋在肚子里暗自操练,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怨气和怒火都发酵到了阈值,好让她一口气吐个干净。
陈阿姨这下笑不出来了。
冯一多只觉得这辈子从没这样舒畅过。身后有一面玻璃墙,她从里面看到自己的面孔,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做出这种表情:拉着一边嘴角,理论上来说算是微笑,却难看到了极点——是和小姨学的,小姨高中时就用这副嘴脸气外公来着。
“多多!”
一只手从身后把她拉住,是小姨。化妆师的粉底色号太白,在强光下还看不出来,到正常环境里就成了惨白的面具,面具后头是一张她熟悉、依赖的面孔,嘴巴一张一合,听不清在说什么。
冯一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上一秒还在拳打负心亲爹、脚踢天降继母,下一秒鼻子就发酸,眼眶里迅速地聚起两汪泪,抓着自己的衣角,低声说:“我们回家吧。”
朦朦胧胧中,她感到小姨摸摸她的脸,说:“好啊。我请你吃冰淇淋。”
她于是点点头,听话地任纪南抓住自己的手。
冯一多补习班楼下有一家很好吃的甜品店,环境幽雅,品类多样,唯一的缺点是价格略有些昂贵,即便是大手大脚的冯一多,也不是每个周都会光顾。
趴在玻璃橱柜前,纪南扭头问:“想吃什么?”
冯一多点兵点将,点了一个抹茶味的、一个巧克力味的,小姨问:“不再点几个?今天我请客,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那再加一个香草杏仁味儿的。”
身后的咖啡机发出轰鸣,纪南捧着一杯茶在她身边坐下。
多多已经长到和她差不多高了,额头上长着一点点青春痘,短发又粗又硬,后脑勺有两撮不服贴地翘起来,是来自冯世康的基因;眉眼却长得太像纪东,很多时候让她有些恍惚。
血缘真是奇妙,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不由人自己做主,就像冯一多的头发,或是费嘉年的白皮肤和五官。她之前没见过费建明,可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以为自己穿越时空,见到了一个中年费嘉年。
“你爸爸那女朋友,你认识吗?”
冯一多点头,幅度微小到不可分辨。
“就跟你说了?外公外婆和我,咱们都被他瞒着呢,怕挨揍吧?”
她不再说话,低头咬着勺子。纪南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
“你也不告诉我,我今天吓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冯一多小声辩解。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他结婚了。”她的嗓门高起来,“我以为他就是谈谈恋爱。”
“生气吗?”
勺子含在嘴里,不管她怎么问,冯一多都一声不吭。
纪南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不对。她想让多多好受一点,倾诉也好、痛骂也罢,可是冯一多的成长过程太离奇,她没法感同身受,更没有资格以长辈姿态传授什么人生经验。
不管是什么人、长到几岁,人生似乎都各有各的艰难。
“还好哇,是被我知道了。要是换了外公,他得气得屁股冒烟。”纪南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对吧?”
“他怎么都不想想我,想想我妈呢?”
这话憋了一路,终于说了出来,冯一多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纪南没料到,手忙脚乱地抽了一把纸巾递上去,她接过来使劲擤鼻涕,有意把声音弄得很大,不知道想恶心谁。
把鼻子和嘴巴埋在一堆抽纸巾里,冯一多瓮声瓮气地说:“我什么都没了。”
“胡说。”
“我妈早死了,我爸也又要结婚了,将来再生个孩子,哪还有人记得我?”
“外公外婆和我。”
“外公外婆是因为我妈……”
“多多。”
纪南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没有发火,连嗓门都没提高,平和却不可抗拒,冯一多愣愣地抬头看她。
“不要这样说爱你的人。”纪南捧着杯子,突然换了个话题,“我以前脾气很坏……你知道的吧?”
这倒是实话。小姨上高中的时候,跟外公闹得简直全家上下鸡犬不宁。冯一多还记得有一次她考坏了理综,回家来被外公搜房间,她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他把包里三本漫画书撕得干干净净,扭头就跑了出去,愣是在城市广场坐了半晚上,还是警察把她扭送回来的。
这样的纪南,现在温声细语地同她说:不要这样说爱你的人。
“放狠话、把事情做绝,其实一点都不难,因为我知道天亮以后回到家,他们还是会原谅我。”纪南摸摸她的额头,“外公外婆对你这么好,别把气撒在他们身上。”
冯一多本就在赌气,两句话下来,几乎无地自容,眼看着又要掉泪。纪南赶紧又抽了两张纸给她,“你爸爸呢,其实也是一样的。这么多年了,他就是再怕你外公,还是每年假期都跑来信川看你。坐飞机过来也要四五个钟头呢。”
她抽噎着说不出句囫囵话:“……他都不跟我说,说结婚的事。”
“这是他不对。”纪南话锋一转,“不过你就这样跑掉,都没能跟他正面对峙,多亏啊。”
冯一多瞪大了眼:“说,说得是,可我都跑了!”
“你想跟爸爸聊聊吗?”
她脸上挂着懊丧,“明天要去费老师家做题。”
纪南单手托腮,向她伸出橄榄枝,“我帮你请假啊。”
小姨这个人向来说干就干,任何决策都能在三分钟内完成,冯一多一点头,她就掏出手机开始给费老师发信息,都不给出反悔的窗口。
两人从小到大虽说也有不对付的时候,对于这一点,冯一多却只觉得佩服。
她穿着高跟鞋站一天了,脚不太舒服吧?可为着自己难受,还是走了这么多路来带她吃冰。
灯光下,纪南敷着厚粉的面孔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态,却依然认真,发个短信罢了,至于这样全神贯注吗?还以为她造□□呢。冯一多想。
这人做事有一种倔头倔脑的傻劲。前路长,人人都知道要惜力,只有她,不要命地往前跑。
十六岁的冯一多突然想起小时候跟她一起写作业,她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小学生多多就搬个凳子坐在边上。那时小朋友崇拜着家里的大姐姐,试图在她身上寻找自己母亲的踪影,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同她黏在一起,把大大小小的事都细说……后来她去念高中,小朋友使出大海捞针的力气,总算捞到一个戴姓女孩做朋友。
再往后,她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念大学,好像要离这个家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说好了。”纪南把手机拿给她看。冯一多眯着眼睛读,“小姨,他问你……”
后面的话没看清楚,小姨打了个激灵,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屏幕上只有寥寥几条对话。她帮冯一多请了假,费嘉年回得很快,简简单单一个“好”字,紧接着又发来两句:
“到家了吗?”
“你把化妆间的门反锁了,我等了半小时,才有人来开门。”
字里行间读不出情绪,克制、礼貌,正如费嘉年本人。她眼前却有蝴蝶张开翅膀,轻轻扇动,风带着洗衣皂的味道拂过鼻尖。
冯世康,冯一多,姐姐。身后店员正用人力机器磨豆子,诸多人名在脑海中次第闪过,伴随噪声和经过深度烘焙的豆子的浓郁香味,纪南突然忘了怎么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