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16)
费嘉年不适的表情被何安平看在眼里,当下决定先去吃饭,起码吃饭不必讲话。多年社交应酬的经验在儿子身上一样好使,一顿饭下来,费嘉年的神情松弛了不少,到医院时已经把近况都交待得差不多了:他当上了班主任,班里有学生家长是他高中同学,还托了朋友帮忙照顾爷爷。
何安平停好车,费嘉年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似乎太健谈了一点,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听,心里就很有点尴尬。后座放着保健品、牛奶、水果和粥,她指着说:“你来提吧,我提不动。”
这话像给他解围似的,费嘉年点点头。
推开病房门,费建明正在吃晚饭,捧着一碗兰州拉面吃得吸溜吸溜响,整间屋子都是汤料味儿。何安平脸上有转瞬即逝的不悦,而费建明也没好脸色,随便点了点头就算打招呼了,她倒也不介意,先问候老爷子,指挥儿子把东西放好,又问过护工阿姨,最后才把注意力放到丈夫身上,说:“爸还不能吃东西呢,你就不能出去吃?味儿也太大了。”
费建明完全没想到这个,突然被指点,十分窘迫,梗着脖子道:“爸还能不让我吃?”
病床上的费承章把眼睛一闭,假装睡觉。
老头子就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把独苗儿子当成稀世珍宝,明明知道他做得不对也不说,以至于他长到四五十岁还是个巨婴。何安平懒得跟他废话,坐下来问:“你不去上班?”
他的目光躲闪,“请假了。”
“昨天请假,今天请假,明天也请?打算请几天?”何安平不是费嘉年,不愿轻易放过他,“不是有阿姨吗,你在医院添什么乱?”
她说话的语气一贯咄咄逼人,费家父子早习惯了,没想到费建明今天吃错了药,突然把饭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声音响亮清脆,连隔壁床都闻声来窥探。
“要你管?”
何安平一点也没被他吓唬到,倒是品出点不对劲来了,眯着眼睛道:“你工作出问题了?”
“我说了不要你管。”
“丢了工作你靠什么吃饭,让年年赚钱养你?”
费建明再也忍不住了:“我没丢!我,我自己辞职的!现在在公司里上着班呢!”
他的嗓门实在太大,费承章装死都装不下去了,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跟前站着三个人:左边是儿子,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中间是儿媳,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满脸“我就是冷心肠不给任何人留情面”;最右边是费嘉年,见惯了这种大场面,倒是全场最自然的一个。
双方似斗牛僵持不下,费嘉年则从最开始就放弃劝架了,老爷子痛苦地呼出一口气,正要发话,突然注意到门口卡着个圆滚滚的脑袋,看起来挺眼熟,应该是见过的。
“……小纪?”
作者有话要说:隔日更!
☆、蝴蝶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病房的推拉门薄薄一扇,挡不住费建明和何安平夫妇针锋相对的争执,自然也挡不住进退两难、无所适从的纪南。
来医院纯属临时起意。林婉约她在旁边的商圈吃饭,她都快到了,又接到林婉的电话说要去确认婚礼伴手礼,左右也无事可做,正好前两天费嘉年说他爷爷手术一切顺利,不如去看看病人。
这么想着,纪南一打方向盘,拐进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万万没想到自己当了回不速之客。刚把门拉开一条小缝,里面的两位大嗓门就响了起来,接着战争迅速升级,她作为无辜群众,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费嘉年的爸妈真厉害啊,五十多岁的人了,吵架还不分时间地点中气十足,看来身体挺好。
她没来得及缩回去,费老爷子眼睛够尖,一声“小纪”把她暴露在了一屋子人的视线下,当然也包括费嘉年,面无表情,脸上像落了霜。说来奇怪,隔着五六米,纪南却仿佛从他眼里看到自己,趴在门外偷听别人家事,鬼鬼祟祟。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拉开房门走进去。
费嘉年的爸妈上一秒还吵得你死我活,见来了儿子的朋友,立刻偃旗息鼓,颇为和蔼地让出座位请她坐,纪南赶紧挥手:“您坐您坐,我都坐一天了,站会儿。”
何安平给儿子递了个眼色:“年年……”
“纪南,我高中同学。”
一听这个名字,费建明就有数了:“就是小纪帮我们跟医生打招呼的对吧,哎呀,费嘉年也不跟我们说,小纪吃饭了没啊?叔叔请你吃饭吧!”
叔叔请我吃饭,我再带上个林婉,林婉不得把我现场当手撕鸡撕了?
纪南心里暗想,脸上礼貌地笑着拒绝:“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等会儿跟我朋友约好一起吃晚饭。”
“哎呀,那叔叔请你们俩吃饭!吃点好的!”
费建明非但不擅长读空气,连纪南脸上为难的表情也读不懂,何安平听得耳朵疼,打圆场道:“小纪今天还有事,还是等爷爷出院,我们全家再好好谢谢你吧。”
“这怎么行,改天是改天,今天费叔叔也请!”费建明今天接二连三地被妻子下了面子,现在就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阴阳怪气地竖起毛发:“叔叔虽说也就赚这么点工资,请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坏了坏了。
纪南恨不得原地刨个洞钻进去,虽然不清楚这二位之前有什么过节,但这点敏感性她还是有的。眼看着费嘉年他妈的脸拉了下来,纪南清了清嗓子,试图开口:“真的不用……”
“你们俩都早点回去吧。”
一屋子嘈杂的人声里,费嘉年的声音像冰川融水。父母仿佛刚刚发现房间里还有这么个大儿子,彼此都收了声,脸上的表情也非常不自然,何安平轻声叫:“年年……”
费嘉年竭力忍住,才不让内心的厌倦流露出来,“你们先回去吧,我送纪南下去,有护工在这儿,没事的。”
费建明嚅嗫着还想再说点什么,费嘉年的耐心已经耗尽,拨开父母,抓住纪南的手腕把她从风暴中心拎了出来。
纪南完全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个壮年男性,费嘉年的手劲挺大,抓得她一路从病房里逃到电梯口,却也不松开,她从电梯门上看到他的倒影,垂着眼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哎。”
费嘉年如梦初醒:“嗯?”
“手能松开吗?”
他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纪南,立刻松了手。
电梯到了,费嘉年挡住门让她先进。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电子屏幕上放着医院勤洗手、多通风的卫生宣传片,在病房里发生的闹剧太离谱,费嘉年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能看着楼层号缓缓变动,在心中默数。
“年年?”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揶揄的味道,令他猝不及防。
“你妈叫你年年?”
费嘉年有点尴尬,但尚能保持镇定,“嗯,小名。”
“好像小朋友。”
“在她眼里,我就是小朋友。”
电梯到了一楼,费嘉年陪着她走到医院大厅门口,她突然站住,懊恼地挠挠头:“我开车来了,车在地下一层。”
“你现在去找朋友吃饭?”
“她还有事,我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天空中有星星,深秋初冬冷冽的空气迎面扑来,费嘉年小小地打了个冷颤。他其实还挺喜欢这种季节的,稍微有点冷,不至于冰冻三尺,又不下雨,很适合捧着茶散步。
一个念头在脑袋里蠢蠢欲动,他试着按了按,没按下去。兴许是因为天气很好,也可能是因为在父母当中耗费的精力太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就放假好了。
“请你喝东西吧。”
医院门口就有咖啡店,费嘉年点了热牛奶,扭头问纪南:“你要喝什么?”
纪南噼里啪啦报出一串品名,驾轻就熟,拿到手里是一杯热乎乎的咖啡,上面盖了奶油和榛果粒,闻起来有冬天的味道,暖融融的,让费嘉年想起大学时,他在学校外面的咖啡店打工,朋友们经常来这里刷夜备考,他用员工折扣请大家喝饮料。
“费嘉年?”纪南的手在眼前挥舞,把他从碎片式的回忆中拉了出来,“走吗?”
“不坐?”
“……散散步吧。”
不久前两人相顾无言埋头吃饭的场景尚在眼前,一想到要跟费嘉年面对面坐下来,她就害怕。不如走一走,并排站着也不会有视线接触,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