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菱青应下来,两人又聊几句,结束通话。
钟远萤盯着天花板,一夜难眠。
虽然她知道付菱青和钟历高没领证,也没多亲近,但他们好歹维持表面平和的样子。
但凡付菱青有丝毫在意钟历高,都会或多或少受到伤害,付烬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这点她光想想,血液就发凉。
如果不是这样,她还有另一件事情要确认。
——
翌日清晨,钟远萤坐飞机赶往楠青市,上午十点到付家别墅。
付菱青早早等在门口,对她展露笑容。
两人进入客厅坐定,付菱青给她拿杯西瓜汁,自己斟杯清茶,淡抿一口。
钟远萤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付菱青温笑道:“因为你爸的事来的吧?”
“昨晚我看见他出入那种会所......”钟远萤顿了顿,继续说,“和其他女人......”
付菱青了然,面色不变,温和的目光愈发柔和。
这孩子怕她受到伤害。
“别担心,也没关系,”付菱青说,“其实我和他不是你所理解和看到的关系。”
钟远萤追问:“那真实的关系是什么?”
“真相远比表面的东西难堪得多,也更让人难以接受,远萤,你还想知道吗?”
钟远萤点点头。
付菱青从一旁拿出两份当年和钟历高签过的文件,推到钟远萤面前。
如果钟远萤不问,付菱青不会主动去说,但钟远萤想知道,她也不会隐瞒。
当这两份文件被拿出来,钟远萤心中已有定数。
小时候她没怀疑过付菱青和钟历高的关系,上到初高中,通过同学认识更多的家庭关系,发现没有哪对再婚夫妇的相处模式和他们一样,就起了疑心。
后来彻底了解付烬的病症,她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也曾不可置信过,难受委屈过。
现在尘埃落定,她反倒觉得轻松不少。
一份是保密文件,一份是协约条件,钟远萤看完,不由感慨付家给出的条件极具诱惑性,唾手可得的钱权和资源,哪怕是火坑,都会有人往下跳,更别说心比天高,身处窘境的钟历高。
最后,她的目光落定在钟历高抖动的字迹上,可以想象他当时签字时兴奋窃喜的表情。
三个大字尤显刺目,钟远萤合上文件。
付菱青:“我和他的合作关系,在你们上大学那年结束,所以他早就搬离了别墅。”
钟远萤大学期间和工作后的几年没回来过,今年难得回来吃次年夜饭,付菱青才把钟历高叫回来做个样子,不然孩子一离家读书,就把她父亲赶出门,怎么说也不好听。
而且付菱青和付烬都不清楚他们父女间发生过什么,只知张姨说的,他们在楼上发生过争吵,不欢而散。
付家虽然血脉单薄,但一直都是相互扶持,亲情浓厚,难以猜到钟历高和钟远萤吵了什么,走到彻底决裂的地步。
“对不起远萤,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付菱青低下头,轻声说,“全都怪在我身上,别太过苛责阿烬。”
钟远萤看着这位在大公司顶起一片天的女强人,低声下气地道歉,扪心自问真的怪她吗?
钟远萤小学那会儿特别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单亲家庭,怕人背地里骂有娘生没娘养,可每每到家长会,钟历高都不去,老师再三盘问她家长怎么不来,她不愿说,心里极度抵触家长会。
后来有了付菱青,她不管多忙,有多么重要的工作和会议,都会准时到校给钟远萤开家长会,并且全程认真听完。
她帮钟远萤开家长会,李叔帮付烬开,每年如此。
那时钟远萤玩性大,不爱学习,老师点名留下付菱青,拿出钟远萤的作业和试卷,说:“这孩子不聪明还不勤奋些,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
向来有教养的付菱青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她很聪明,粗心一点而已,老师您如果再这么言重的话,我想有必要跟校方领导沟通一下。”
新来的年轻老师表情变了又变,只好向钟远萤道歉,“老师说错话了,并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钟远萤很不喜欢这个老师,这个老师只喜欢好学生,那种守纪律成绩又好的,老是上课点她名,说个半天,经常让她出教室罚站。
付菱青认真看完作业本和试卷,对着那老师,只夸钟远萤做对的地方,“您看,这两题考理解能力,远萤的思路很好......”
一个小时过去,老师无话可说。
别的班的小朋友刚被家长拎着耳朵走,经过钟远萤旁边,小声说:“好羡慕你。”
当天晚上钟远萤还是提着一颗心,怕被付菱青拉下脸来责备,但她没有,到时间点还提醒她最喜欢的魔法小樱要播了。
付菱青是个很有耐心和小孩做朋友的人,永远站在她这边,一点点积下信任。
她从未对钟远萤说过否定用语,例如“你不要如何,不能如何”之类,充分尊重她的想法,在无数细微之处,如春风化雨般关切。
一点点影响着钟远萤的行为处事。
钟远萤长大后时常做出设想,如果没有遇见温柔细致的付菱青,无限包容的付烬,她一直生活在钟历高动辄打骂的阴影之下,还能以平稳的心态面对生活吗。
不能,她大概率会和钟历高同归于尽,结束一切。
“付阿姨,我不怪你,”钟远萤缓缓说,“这些年来谢谢你。”
真正把她当成筹码换取利益的不是付菱青,而是钟历高,就算不是付家,只要有其他可能,钟历高一样会将她“卖”出去。
到了付家,钟历高反而不敢对她做什么。
付菱青是有私心,但她无论如何都怪不起来。
“呲啦——”
钟远萤抬手将那两份文件撕毁掉。
“虽然付烬应该也猜到你们是合作关系,”钟远萤说,“但还是别让他看到这份文件了。”
猜到和真正看到的感受不太一样。
付菱青抬起头看她。
钟远萤继续说:“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有疾病的人,都不想被当成病人看待,更不想被放在天平秤上衡量交易。”
付菱青微微一愣,想起钟远萤从小对待付烬的态度。
付家上下以及各位医生,都把付烬当成易碎品,不敢在他面前表露负面情绪,不敢多说一句重话,小心翼翼劝他治疗吃药,无限顺从他的心意。
只有钟远萤把他当成正常的小朋友,在他面前哭闹烦笑,一切都那么鲜活。
而她现在,还在努力向他靠近,顾及他的感受。
付菱青眼眶有些发烫,心头柔软,“远萤,我才是那个该说谢谢的人。”
——
钟远萤下午有课,告辞离开后,坐飞机回到北棠市,再赶到学校,喝点水休息会儿的功夫,正好进教室上课。
她的课是最后一节,上完正好放学。
钟远萤回办公室简单收拾东西,与其他老师打声招呼,便往校外走。
此时傍晚天际,斜阳的橙红晕染鳞云,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彩画,枯叶飘悠落地,又借着风力在地上摩擦出沙沙声。
钟远萤走出校门,广播放着的音乐朦胧远去,周围俱是涌出校门熙熙攘攘的学生。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忽然心神一动,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街边一角。
一辆卡车行驶过去,露出站在街边,脊背挺直的人。
付烬穿着浅棕色长风衣,里面白色单衣和黑色休闲长裤,气质干净清隽,身形颀长。
不知在那等了多久,似乎没想到钟远萤会回头,他愣了一下。
钟远萤朝他走过去,期间看见经过他的女生,都会多看他两眼,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近,牵住他的手。
注意到他手背的青筋上有不少针孔,因为扎针太多,而有紫青的淤血,被冷白的皮肤衬得显眼。
“又是偷跑出来的?”钟远萤问他。
明显他仍在重要的治疗阶段。
“已经五天了。”
五天没见到她,他难以继续忍受。
钟远萤用指腹轻轻扫过那些针孔,柔声问:“疼不疼?”
“本来想说不疼的,”付烬说,“但看你的表情,我忽然感觉有点疼了。”
钟远萤抬眼看他,发现他笑了起来,唇角眉梢都弯了弯,原来他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笑意,是像细碎晶莹的白砂糖,被阳光照得透亮好看。